山河依舊,故人不在
只是因為它的名字,讓我決定去看這部電影。
《山河故人》,四個字,透出無限蒼涼。
不同于眾文藝青年,我此前從未看過一部賈樟柯的作品。然而僅此一部,便足以讓我對賈科長報以肯定的回答。
賈樟柯把片名取得大氣磅礴,而實質(zhì)講述的卻是平凡小人物的故事。山河如此之壯美,人在大時代浪潮中如此之渺小,總是無力做出太大的改變,只能隨波逐流著,偶爾奮力激起幾朵浪花,然后再沉沒入人海中。
影院的宣傳海報上醒目地寫著一句話:“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看了的人都沉默,真相總是讓人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我們都是彼此生命的過客,在某個路口相逢,結(jié)伴而行,彼此扶持,共同成長,然后,在下一個路口再分開。
海報圖片是蠟筆化了的一個鏡頭:三個人在黃河灘上看煙火。三人各站一點,各自獨立又相依,頗有些詩意。就如同他們的生活,彼此之間,擁有過,陪伴過,但終究沒能糾纏在一起。這也是整部電影中,三個人關系最美好的一次出現(xiàn),似乎各懷心事,卻又各抱憧憬,年輕而有活力。選取了這幅畫面作海報,或許也是導演的一個夢想:若一切,都停留在這一刻,多好。
一首葉倩文的《珍重》貫穿影片的三個故事,每一次響起都寓意深刻。第一個故事中,是沈濤、張晉生、梁建軍三個人第一次為情而起爭執(zhí)的時候,預示著三人友情即將走到終點;第二次是濤帶著兒子在動車上,一人一只耳機地聽著,默默無言,預示著此次分別母子二人從此天涯兩端;第三次是道樂在澳大利亞的課堂上,與老師Mia共同聽唱片時,他說,這首歌很熟悉,但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聽過了,他已忘記了多年前與母親一起聽過的歌,但是他卻記得那種感覺。此時的這一首《珍重》是來自多年前母親的那一聲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珍重”。副歌反復高唱著“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牽手握手分手揮手講再見……”,字字都滲透著導演想對劇中人和觀眾想說的兩個字:珍重。
整部電影時間跨度很大,從1999年到2025年。專欄作家廖偉棠引用十四字古詩這樣總結(jié):“滿目山河空念遠,西出陽關無故人?!蔽ㄒ回灤┤齻€故事的人物沈濤,經(jīng)歷著一個又一個的別離。
第二個故事中,濤一個人淚眼婆娑站在兩節(jié)車廂之間,奔赴父喪之地,是她最無助的時刻,也她人生的一個分界點。如果說,因情傷而離去的梁子讓她失去了朋友,離婚讓她在沒有了丈夫同時遠離了兒子,那么起碼父親還是她過往的見證,是她與過去惟一的聯(lián)系,是她支撐自己、可供依靠的那堵厚重而溫暖的墻。而父親的離世,則徹底切斷了她與往昔的一切聯(lián)系,她的墻,塌了。
濤帶著兒子,坐慢車重走了一遍父親離世前的路。父親在人生最后的漫漫路上,孤單一人。這一趟,既是彌補心中的虧欠,仿佛陪他最后走了一次路,給自己些溫情和安慰;亦是給自己留一個記憶,用此種方式來給自己勇氣,好繼續(xù)將未來沒有父親和兒子的路走下去———幾十年之后自己的路,兒子已在7歲時提前陪自己走過。道樂問她為什么坐慢車,她說:“這樣媽媽可以多陪你一段時間。”
在那小火車站的長椅上,長久而安靜地坐在父親生命盡頭時坐的位置。她在懷念著父親的同時,追悼著自己抓不住的往昔。接下來幾天與道樂的相處,于她而言,更像是在存儲———將僅有的這幾天的記憶,存在腦子里,然后在往后的年月里,一遍一遍想象著,過著有他們在一起的日子。
2025年,遠在澳大利亞的道樂,望著茫茫大海,聽著那首《珍重》,目光渺遠。此時鏡頭切到汾陽,濤的時間停留在了2014年:她一個人,還會在包餃子的時候多包一個麥穗餃子,就像7歲的道樂到汾陽住的那幾天,她為他包的那樣。她望著它幸福地笑,如同又看到了兒子吃下了自己滿滿的心意。
“他方天氣漸涼,前途或有白雪飛,假如能不想別離你?!庇捌慕Y(jié)尾,這白雪為濤飄起,雪野中,她閉起眼睛,呼吸著落雪時的空氣,輕哼著曲子,忘情地跳起當年的那支舞,有些僵硬的肢體已不再靈活婀娜。那是一種多么深刻的孤獨:我只能在回憶中想象著,你們還在。
鏡頭拉遠,空曠的雪野,屹立著一座或許早已千年的古塔,中原大地依舊如幾十年前破敗荒蕪。此時,濤的孤獨便如那古塔一般,在這華夏大地上,深沉而荒涼。
黃河的波濤依舊,汾陽的山河依舊,沈濤的記憶依舊,只是,故人,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