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本相
這本小冊子所收的文章完全是懷念逝者的??梢哉f是一次與靈界的虔誠對話。敝意甚明,就是寧愿舍近求遠,希望問道于靈界,問道于我要永遠感恩的老師、我深深懷念的摯友以及時時想念的先輩。他們生前或勤于修身,或慎于立言,但無一例外地在他們可能的環(huán)境內(nèi)為我們的民族文化作出了非凡的貢獻。他們的人格精神都是點燃我心靈之燈?,F(xiàn)在,他們的那些無言的思想,仍然給我在這個世界上堅守和承受一切的力量。他們的寶貴的靈魂使我對自身命運有了太多的認知。今天,在整理這些新舊文字時,深感這又是一次“重讀自己”。我的所有述說、傾訴,我的反思和懺悔都在這一篇篇回憶中表達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逝者所點燃之燈,在最深層的意義上說,就是為了凈化我的心靈。
我們南開習慣稱老師為先生,這里也習慣把寧宗一教授稱作寧先生。他將他的《點燃心靈之燈》寄給我,讓我這個做學生的寫序,不敢不敢,但可以寫一篇讀后感言。老實說,我的負擔還是比較重的,我囑咐我自己萬萬不可心急。每天清晨精心拜讀,似乎沉醉在他多年來,以他自己的點燃了的心靈,寫下的這一篇篇感人肺腑的詩篇里。每天都跌在感情激蕩的漩渦里,每天都在敲擊著我的靈魂,勾起的是連綿不盡的回憶和沉思。
這個集子給我印象最為深刻,也最引發(fā)我思考的是他懷念老師的文字,他們是李何林、華粹深、王達津、許政揚、朱一玄、來新夏教授等。其情感之真,其寄寓之深,是最讓我刻骨銘心的,也是最讓我思考的。他寫他的恩師華粹深教授一篇文章,標題為“師恩永恒”,這四個字凝結了他對師恩的最深切的感受,但我以為他更提出了一個熔鑄著傳統(tǒng)精神的現(xiàn)代倫理道德命題。這一點,是我想著重討論的。
何謂“師恩”,“師恩”何在?又何謂“師恩永恒”?宗一先生在他對老師的懷念里,作了最剴切的回答。
其實在中國的為師之道中,是不求報恩的。韓愈說,為師之道在于傳道、授業(yè)、解惑;僅就“傳道”而言,也并非只是言傳而更在于身教。因此老師之恩澤首先體現(xiàn)在他們的高尚情操和風骨上,表現(xiàn)在他們對為師之道的繼承和發(fā)揚上。像“何林師一生從事革命、教育和研究等工作,貫穿于先生生命與心靈深處的是他永遠的賦予,而從不要求回報。因為先生總是按照自己的良知行事,所以他沒想到過誰會回報他。何林師的磊落博大的胸襟,更表現(xiàn)在對于那些反對過他、殘酷地整過他的人。先生對于這些人的態(tài)度,一是以自己的良知直面這些人的心靈深層,讓他們了解真相,幫助他們改正錯誤;二是既往不咎,而且在以后相處過程中以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待之?,F(xiàn)在想來,如果不是一位秉社會良知、靈臺澄明的大勇者,是無法達到這種人生境界的”。何林師,他的為人種種,在南開,在學術界是有口皆碑的。雖遭受種種打擊,但始終正道直行,他的高風亮節(jié),儼然有著中國文人的風骨。
許政揚教授,看來是一個文弱的書生,但是他在迫害面前始終沒有低頭,最后的自殺,顯然是一個中國的知識分子,堅持學術尊嚴和人格尊嚴的體現(xiàn),他的死并非孱弱的表現(xiàn),而放射著士可殺不可辱的寧死不屈的光輝。他以他的死抗議著那個動蕩的歲月,在他文弱的外表中有著一個強大的靈魂。這些,正是“師恩”之所在。
“師恩”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學術的堅守,對學術的忠誠上。華師在“文革”前就是小說戲曲研究室的學術帶頭人,一直為南開中文系建成全國知名的研究中心而努力。經(jīng)過十年“文革”之后,“1979年南開大學中文系建立了古典戲曲小說研究室,華師被推選為主任。他在病床上仍然十分惦念研究室的工作。每當我到醫(yī)院看望他時,他總叮囑我:研究室初建,要有個計劃,有個方向,注意后備力量的培養(yǎng)。他甚至想著研究室珍藏的那一批戲曲唱片,讓我們注意,別使它們受潮,該轉錄到錄音帶上的要立即著手做。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卻又發(fā)現(xiàn)他顯得煩躁不安。初時,我以為是病痛折磨所致,但一經(jīng)詢問,他就痛楚地對我們說:‘我這個研究室主任完全是掛個名,做不得實際工作,我心里總是不安?!f得真實極了,誠懇極了,沒有一點點矯飾,我簡直看到了他那認真的謙虛的仁厚的而又是透明如水晶的心?!奔词乖诖蟛≈校氲降娜匀皇撬膶W術責任和擔當。
宗一先生對他的恩師許政揚先生的治學精神、博學多才和個性魅力,有著深刻的感受。他說他第一次聆聽許師講課時,“首先是一種嶄新的感覺:用練習本寫就的密密匝匝的講稿;講課時舒緩的語氣中具有頗強的節(jié)奏感;用詞用字和論析充滿了書卷氣;邏輯性極強,沒有任何拖泥帶水的枝蔓和影響主要論點的闡釋;板書更極有特色,一色的瘦金體,字體修長,筆姿瘦硬挺拔,豎著寫,從右到左,近看遠看都是一黑板的漂亮的書法”。
許師的治學方法,曾經(jīng)得到何其芳先生的贊許,在他給許師的一封親筆信里,說他寫的論文《論睢景臣〈高祖還鄉(xiāng)>》,“不是為考據(jù)而考據(jù),而是為揭示作品的真實的社會思想底蘊,所以是古典文學研究的正確途徑”。在宗一先生看來,“許師最大的研究特點在于,批判地繼承中國傳統(tǒng)的樸學,集其大成而創(chuàng)立了文學研究的歷史主義方法,即以真實為基礎,以考證為先行,聯(lián)系和扣緊文本的外在因素(時代、環(huán)境、影響、作家生平等),同時保留對作品本身的審美意趣和藝術的敏感與直覺。這無疑是一種靈性和智性高度結合的新實證主義的批評方法?!?br> 宗一先生認為許師的學術精神,正是“我們需要接住從死者那里遞過來的燈。許師的仙逝和他最后無言的思想,給了我生活、寫作、堅守和承受一切的力量;他的死也促使我對自身命運的認知。我等待,我樂觀地等待被‘點燃’的那一個時刻”。
宗一先生對王達津先生的治學精神,也是由衷地感佩。他認為達津先生才情過人,學問淵博?!爱斘颐鎸_老時,無論是他回答我幼稚的問題還是聽其獨自抒發(fā)感興,那真像是在古今中外、經(jīng)史子集中神游。他常從學問談到人生,又從人生況味中談到學術的精義。而我則在休閑式的傾聽中,領略先生的音容笑貌,觀察他的心態(tài)流變。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你定會感受到他那天縱之神思,那機鋒妙諦,這一切都從他的嘴角流瀉出來,使你享受的是靈動的思想與藝術的感覺。”
對于歷史系的來新夏先生“難得人生老更忙”的治學精神,他也是贊嘆不已。啟功先生給這位愛徒慶祝80歲壽辰的詩句:“難得人生老更忙,新翁八十不尋?!?。來新夏先生,就用恩師的詩句鞭策自己:“又一次申明他是如此喜愛這種在‘忙’中享受的有意義的高貴的生活方式!如果我們把前后兩段文字比照著看,這無疑是一次文化使命的宣言:即永遠不放棄他的學術追求,永遠不放下他手中的筆,永遠把傳道、授業(yè)、解惑作為他的人生最高目的?!敝钡剿ナ?,都履行了自己“有生之年,誓不掛筆”的諾言。
“師恩”還表現(xiàn)在他們對學生的仁愛之心,對學生的呵護、愛護甚至把學生看成自己的孩子,可以說他們把自己的一生都給了學生。何林師自不必說,我在我寫的《李何林傳》中,記敘了他對許許多多學生的無私的體貼和援助,學生們正是從他的父親般的關懷中,感到師恩。
這里,我特別提到華粹深教授對學生的仁愛之心,他的善良、仁慈和賢良,使他的每一個學生都感受到他的恩澤。
宗一先生深有體會地說:“我覺得,在我們的師長中,華先生是一位最有親和力、最慈祥的老師,他的愛心不僅僅是像有人說的因為他膝下無子女所以愛孩子,而是一貫地把他的學生,不分男女,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人,而師母在這方面又使得華先生人性的光彩更顯得鮮亮,更顯得突出。總之我們在座的絕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受惠者,華先生和華師母的恩情是我們難以言說的?!?br> 還有他對許政揚先生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懷,在那個年代,他既不代表組織,似乎過去也沒有更深的交往,但卻成為忘年交,華師就好像一個默默地守護著許政揚的愛神。
“師恩”表現(xiàn)在傳道授業(yè)解惑的誨人不倦的精神和品格上。當宗一先生最初成為許政揚先生的助教時,“許師仔細聽了我的自我介紹——忠誠老實地交底——沉吟片刻后說:‘我先給你開個書單,你從現(xiàn)在起就邊講課邊讀這些書?!瘍扇旌笪揖褪盏搅嗽S師給我的一篇30部書的書目單。這是一個既‘簡明’而又沉重的書目,從朱熹的《詩集傳》,王逸章句、洪興祖補注的《楚辭》,一直到龔自珍的詩。30部書中竟包括大部頭的郭茂倩編的《樂府詩集》和《昭明文選》以及仇注杜詩和王注李詩。許師看我面有難色,于是作了如下的說明:一、這些書都要一頁一頁地翻,一篇一篇地看,但可以‘不求甚解’;二、這些注本都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具‘權威性’的,注文要讀,目的是‘滾)球’,你可以了解更多的書;三、把有心得的意見不妨記下幾條,備用備查。一紙書目,三點意見,對我一生教學治學真是受用無窮。我就憑著這30部書為基礎,教了三年歷史系的文學通史和三年外文系的古典文學名著選讀,應當說基本上沒出現(xiàn)大的紕漏。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一步步明辨出許師的一片苦心。第一,我的國學底子太薄,必須先打基礎;第二,讓我硬著頭皮苦讀幾部較大部頭的原著,如郭編《樂府詩集》和《昭明文選》,而不讓我先看各種流行的選本,目的就是為了讓我避免某名牌大學出來的畢業(yè)生竟不知‘古詩十九首’出自何書,樂府詩又是怎樣分類的!在這里我還要重重地提一筆,上世紀50年代的南大中文系由李何林先生定了一個規(guī)矩,青年助教上課前必先在教研室試講,正式上課時,導師要進行抽查。我在給歷史系講文學史課時,李師共聽了三次課,而許師竟然隨堂聽了六周課。李師一般多從技術上和儀表上提出意見,比如板書太草,寫完擋住了學生視線以及說話尾音太輕,后面學生聽不清楚,以及中山服要系好風紀扣和皮鞋要擦干凈,等等。而許師則著眼于講授內(nèi)容的準確性,分析闡釋上的科學性,等等。對讀錯的字,也一一指出,即所謂匡正悖謬,補苴疏漏。而我也要在下一次上課開始時,向同學正式糾正自己講錯了的地方。這樣從對青年教師的嚴格要求開始,就奠定了南開大學中文系嚴謹?shù)膶W風和科學的教學規(guī)范”。我之所以這樣引用宗一先生的記述,是在這記述中,深深烙印著宗一先生對“師恩”最深切的感受,這樣的恩澤,是很難用言語來形容的。老師把自己的心血都竭誠地交給了弟子。于是中國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說法。
如果說以上所列“師恩”的種種表現(xiàn),已經(jīng)足以說明“師恩永恒”了;但我以為宗一先生的“師恩永恒”之說,還在于提出一個倫理道德命題。師恩的永恒性,不僅僅是一個深謝恩師的美譽,更是說在當代它應是繼承中國傳統(tǒng)的為師之道,并應成為當代中華民族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
我很贊成李澤厚先生的看法:“這種傳統(tǒng)的‘仁義’感情和‘天地國親師’所謂信仰,對今日現(xiàn)代生活仍然可以有引導、示范但非規(guī)定、建構的作用?!痹谒磥?,“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本烤埂皞鳌笔裁础暗馈?,“授”什么“業(yè)”,“解”什么“惑”?他認為:“從中國的傳統(tǒng)來說,這指的是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經(jīng)驗的歷史主義不僅是中國實用理性的特性,而且也是中國文化的特征?!畮煛恼鎸嵰饬x就在這里?!保蓞⒖蠢顫珊瘛秱惱韺W綱要》第三節(jié)《天地國親師》)而宗一先生在“題記”所說的,“誰忘記歷史,就會在靈魂上生病”,也是這樣的道理。
在當前師道失落,師不守師道,生不守生道之際,宗一先生的“師道永恒”之說,就有著振聾發(fā)聵的警醒作用。它既是對師恩的情感的詩性的概括,更是對倫理道德的提升。
宗一先生能夠寫出《點燃心靈之燈》,絕非偶然。起碼在南開中文系,甚至南開的文科院系,還沒有一位他的同齡人,像他如此癡心地持久地書寫對恩師的悼念,對老師命運的拷問。這些,終于讓他產(chǎn)生一種難以抑制的激情:“我們難道不應該接過逝者遞過來的燈,去點燃自己的良知嗎?”因此,寫作《點燃心靈之燈》就成為宗一先生意識到的歷史責任和擔當。而這些,讓我想到他就是曾經(jīng)被點燃的一盞燈。
盡管他讓我叫他寧兄,他比我大一歲,但我人前背后都親切地叫他寧先生。他的的確確是我的授業(yè)老師。我上大一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學報上發(fā)表了大塊文章。記得是在大躍進,大批厚古薄今之際,老師們上課都心有余悸,可他給我上宋元文學史課,在課堂上神采飛揚,意氣風發(fā),口若懸河。我不但看到他的導師許政揚先生的風采,更直接感受著他的才子氣。老實說,那時,我不知別人,起碼我是把他作為心儀的學術榜樣的。
他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學者,在這個集子里,他那些懷念老師和摯友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滲透著他的真情。他說他也做了一些傻事。但是他那個對于師友的真誠,對學術的真誠,尤其他那種口無遮攔的率真?zhèn)€性,我倒覺得他的人格就像是一個晶體,是透亮的。
謝謝他這部珍貴的書,給我們留下最珍貴的歷史,最珍貴的感情,最珍貴的心靈之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