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愛哭的人的眼淚是廉價的，就像水龍頭里流出來的自來水，需要它的時候“吱呀”一聲擰開，會有源源不斷的凈水涌出，不需要時擰緊關(guān)上便是。
　　但我卻不那么認為，即便是一個愛哭鬼的流淚，也是一場莊重的儀式。從最初的情緒醞釀，到淋漓盡致地揮灑，到最后或干脆或冗長的收尾，這場儀式的過程總是井井有條的。人的生命始于哭泣也終于哭泣。一場歡迎儀式和一場告別儀式，這世上沒有一人能夠缺席。
　　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淚水的咸味時，我還很小。
　　從出生起，全家人就為養(yǎng)活我這個瘦小的娃娃而苦惱，一來母親的乳水少，二來我壓根就不吃奶粉。所以嬰幼兒時期，我簡直是餓大的。家里人回憶起那段時光，都會展現(xiàn)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只說“那時候你呀，越長越瘦，沒日沒夜地哭鬧，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我們，好像在怪我們沒給你喂飽……哈哈哈……不過現(xiàn)在還是長成大姑娘了！”
　　現(xiàn)在每每聽到這些回憶，心里便萬分感慨，是至親至愛的他們把我捧在手心里，呵護我長大。然而，在初長成不需要奶水的小不點時，我卻不領(lǐng)情，仗著自己是餓大的便動輒挑食，不吃飯。為這個，母親已經(jīng)對我發(fā)了好幾次火。直到有一次，她說，我真是要氣死了！我放下了手中的小熊布偶，問：“媽媽，什么是‘死’?”
　　母親的面色漸漸地和緩下來，眼睛注視著我，卻又分明在注視著無人能知的遠方。她上嘴唇的右上沿有一枚黑痣，每一次母親對我說話，我都不自覺地把注意力放在了那枚痣上。直至現(xiàn)在，即使我長久不能見母親的臉，我始終能記得那枚痣的位置以及母親說話時嘴角上揚的弧度。然而，我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母親當時所說的話了。
　　只記得當我聽罷，眼淚就止不住地流，那一滴滴滾燙和溫熱，都爭先恐后地奪眶而出。
　　那一次，我沒有像之前一樣扯著嗓門咿咿呀呀地只為博得爺爺奶奶的同情，而是讓哭聲與眼淚發(fā)起合奏，認真地在哭。那一次，我真正意識到了哭泣的必要性，深刻地體會到了只有眼淚才能訴說我的恐懼，只有哭出來以后，心頭的壓抑才得以慢慢緩解。
　　陽光下，輪廓清晰可見的小塵埃，隨著忽進忽出的氣息在空氣中有節(jié)奏地浮動。平日里看不見的小分子，此刻的出現(xiàn)，讓時間變得如湖水流動般緩慢。母親微笑著眨眼的動作，我因眼哭得酸痛而用手揉眼的動作，都在這一瞬變成了電影里的慢鏡頭，在陽光渲染的鏡頭里緩緩地，緩緩地播放。
　　現(xiàn)在想來，母親定是跟我說了“我會永遠離開你”之類的話了，我當時還那么小，怎么能夠透徹地理解死亡這件事呢？更不可能像坐上輪椅的史鐵生一樣得出“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之類的結(jié)論?？墒窃跍I水的洗禮中，我確是懂了。
　　稚嫩的眼淚誠實地在向母親表達我對她的依賴。我想在偌大的房間玩耍時有母親在邊做家務邊哼著歌，我想在看不見光的黑夜里用雙手抱著母親溫暖的手臂入睡，我想在我以后到達的每一個地方都有母親的陪伴。
　　從此以后，我變成了一個“愛哭鬼”。并不是說遇到一點困難就懦弱地哭泣，而是對所有情感的表達都分外敏感。看一部電影，聽一首歌，講一個故事，有感動，有傷感，有憤懣，情到深處，眼淚便自然而然地在臉上流淌。時時事事都有可能充斥著眼淚，但我認為，只有帶上淚水才是情感的一種完整的表達。是眼淚，讓那些動情的瞬間都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