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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 湯 面





  小時候,煎湯面是我們一年到頭心饞的巴望。
  那個年月,吃則瓜菜代,穿則補丁蓋。一年到頭,倘不斷頓,便是莫大的寬慰。粗食糙面,豈敢彈嫌?過年時的那幾頓煎湯面,就成為我們枯焦歲月的歡樂。雪白、細長、筋道的面條,碼在碗里,漂著油星,冒著香氣,偶爾還能嚼到三五顆分外樸素的肉丁。正月十五最后一頓煎湯面仔仔細細吃完,伸長舌頭,轉圈兒把碗一舔,咂巴咂巴口舌,打一串兒飽嗝,就進入了新一輪的期盼。
  一年三百六十多個日夜,怎么會那么漫長?捱過青黃不接,扛過赤日似火,踏著秋泥,迎來冬雪,紅饃黑面,清湯寡水,總算熬進了臘月。掰著指頭算到初七,就盼著第二天吃臘八面了。
  娘把藏在柜角的一個布袋翻出來,倒出她捂了半年的幾升麥子,喚我們去石磨上推碨(磨面)。這是個最為乏味的力氣活,手把推桿,繞著磨子轉圈,直叫人頭昏腦脹,平常我們能溜就溜,能躲則躲,溜躲不了,就氣兒咳兒苦著臉支差??蛇@天卻都欣然領命,前呼后擁著小腳的娘奔向碨窯(磨坊)。小小心心仔仔細細磨成面粉,你爭我搶地背回去,便趴在炕塄上,看娘和面,揉面,搟面,切面,提面,碼面。娘的茶飯,村上一流。她和的面,別人揉不動;她搟的面,筋得扯不斷;她切的面,又細又勻又長。娘在做這些時,起初是一種享受,滿臉愉悅地投入,一如巧手的雕匠遇到了珍稀的材料,格外專注而小心?;匮垡煌蟠笮⌒×谎劬λ敉糇⒁曋?,個個眼里的那種饞勁,那份熱切,似乎擾亂了娘的興致。娘嘴里說:“我娃可憐!”眼里,就有了白花花的東西。再轉臉籌備,就哼起無詞的小調,曲兒悠悠,調兒憂傷,娘就在這樣的哼唱里,東拼西湊備好湯料。
  臘八一早,娘拎出那個小小的野雞紅罐,油提子探底勾一點菜油,勻一點,看看,再勻一點,倒入燒熱的小鍋,先放蔥炒香,再倒入切成半個指頭蛋大小的胡蘿卜、洋芋、豆腐菱角形薄片,黃花菜碎段,加入鹽、五香粉、花椒面一煵,沒有煮鍋湯(葷湯),就兌幾馬勺(大鐵勺)大鍋燒開的清水,燒滾。好年景里,剜一勺藏了一年舍不得吃的肉臊子;荒年歉歲,就撒一把干辣椒面兒。湯就半成了。然后大鍋下面,兩開,撈入涼水中一過,盛進碗里。把菠菜、韭菜、香菜碎末兒,和薄如紙片的雞蛋餅菱片,撒進湯鍋一滾,舀進面碗里。一碗有根有葉有花有果,紅是紅綠是綠黃是黃白是白的煎湯面,就香噴噴煎乎乎端到手中。
  這一頓,小肚子必定是溜圓溜圓的。肚子脹滾滾的,嘴里卻總覺著不飽,欠欠的,把個筷頭吮了又吮,將碗舔得干凈如洗。撂下碗,就苦盼著臘月二十三,正月初一、初七和十五了。故鄉(xiāng)風俗,這都是必須吃煎湯面的日子。
  真不知那些年,何以會那么窮困。人人都在苦做,卻家家皆鬧饑荒。整個族群,如被皮鞭馴化的羔羊,溫順地跟隨頭領,陷入一片泥沼。
  娘不獨要為年節(jié)里的幾頓煎湯面苦慮,更得為一年三百六十多個日子勞神?!澳旰眠^,月難熬?!边@是娘常掛嘴邊的煎熬。男人們只須多出些苦力,而女人們卻要多一份謀劃?!俺圆桓F,穿不窮,打量不到一世窮?!边@是娘的智慧。出工歸來,娘就春挖野菜,夏拾麥穗,秋打豬草,冬挖藥材,每每誤了飯點,常常腰酸腿疼。難以想象,娘那骨頭斷成碎塊的小腳,是如何承受這日復一日的不歇不空的。一籠一籠野菜,節(jié)余了口糧;一把一把麥穗,能得幾升麥子。吊頭瘦豬,趕上好年景了,不單能賺得一年的油鹽錢,好了還能混個腥湯,打個牙祭。茵陳啦,地丁啦,柴胡啦,冬花啦,遠志啦,一樣樣碼好,挑去收購站賣了,攥一把碎票子,就能扯個幾尺棉布,就能買個針頭線腦。
  深冬得閑,娘便燙水泡她的小腳,小腳上厚厚一層疔痂,硌得娘一走三疼。娘用一把鈍剪刀,躲在角落,能從她的腳上刮下一大把疔痂。娘從來不讓我們看到她的腳,她說她被用碎玻璃爛瓦渣纏得淌過血流過膿的腳,看一眼我們會幾天不想吃飯。
  可是即便娘精打細算,流血流汗,日子卻永遠苦焦,不見有絲毫改觀。
  每年臨近臘月,一生好強、不甘人后的娘,就愁云滿面,心煩意亂。娘開始拆洗被褥,換洗衣服,過年沒有新衣,還不讓娃穿得周周整整?娘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氣??墒橇饪偸菗Q不來銀錢,娘就為了那一刀年肉,兩塊豆腐,三四樣調料,五六種蔬菜,常常暗自傷神,負氣抹淚?!皩幐F一年,不窮一天。”娘總想讓我們過個有點滋味的年,白饃細面地不短精神??墒嵌喟氲臍q月,娘都會抹著眼淚,憐惜地對我們說:“你大你娘沒本事,讓我娃短精神?!?br>  來年,娘就會更加拼命地苦作。
  娘一直苦作到兒女們一個個從她的巢里飛走,才不再為吃穿發(fā)愁。田地再歸農人手,娘的力氣,終于可以賺回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看的用的。娘缺吃短用大半輩子,老了老了,被收走的土地,又一小塊一小塊的承包給她。娘從不會怨天尤人,半生離亂,她已經習慣了今東明西;娘更不會質問“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她只是一介草民,自女媧摶土,就被任意捏弄,早沒有了自我。娘只會看眼前,眼前的土地,等著她去自主規(guī)劃,去精耕細作。娘點瓜種豆,套種輪作,一日三晌,都在她的地里。糧食不再發(fā)愁,菜油年年富余,瓜果菜疏,吃用不盡。娘樂呵呵地說:“苦作哩,美吃哩!”每每我們回家,娘就會天天做煎湯面,湯很汪,面很白,娘就坐在灶間,滿眼慈愛地瞅著我們吃,一個勁兒說:“盡飽吃!把從前短的缺的,都吃回來!”我們吃得越多,娘越高興。
  娘就這樣,一直辛苦到我把他們接進城里。那一年,娘已七十。
  吃穿用度樣樣不愁,娘每頓都說:“天天像過年!人都膩住了!”春天里娘就想吃薺菜,想吃灰灰菜,想吃苜蓿,想吃槐花。后來甚至想吃桃黍(高粱)面裹劑(用麥面包裹高梁面搟成的面條),想吃玉米面攪團。早先,市面上很少這些粗食,娘每每念叨,我就嗆她:“大半輩子還沒吃夠?人忙忙的,誰上哪去弄這些?”娘笑了,不再吭聲。但娘卻隔三差五地做煎湯面,程序那么繁瑣,色彩那么豐富。娘仔仔細細做好了,就端給我,坐在一邊看著我吃。娘的煎湯面,湯那么汪,面那么細長筋道。
  城里過年,興吃餃子。城里的家小,厭煩面食。但每逢過年,娘都要搟好幾案面,面和得很硬,餳得很到,揉得很光,搟得很薄,切得又細又長又勻。任誰反對,娘只一句話:“我兒愛吃!”娘老了,力薄了,要跪在高凳上揉面搟面,往往搟一案面,要歇好多次,但娘不聽任何人勸阻,并將此作為一種別樣的享受。
  其實娘的煎湯面,再也吃不出兒時的那份香饞了。我的味蕾,在日復一日的精白細軟里,早審美疲勞得“吃嘛不香”了。
  年前,外出采辦“精細”歸來,見娘又跪在高高的凳子上,正在砰兒砰兒地搟面。娘八十九歲高齡了,好多事淡忘了,啥閑心不操了,但“我兒愛吃”的煎湯面,她卻總掛心頭,永存念中,任他風刀霜劍,亦難消磨。娘一如既往地,誰都不讓插手,仿佛一旦他人染指,就會情淡味差。我就那么靜靜地守在娘的身邊,看她將面搟薄剺細,看她把菜備齊切好。幫著娘把湯煵汪,把面煮好,手捧一碗爨香撲鼻的煎湯面,美美吸了兩口,一抬眼,娘正坐在我的對面,笑瞇瞇地瞅著,眼里的那片慈愛,那份適意,那種怡悅,令我恍然置身孩提。
  我說:“娘,我都五十三了!”
  娘說:“你就八十了,還是娘的娃!”
  心里一下子就酸出了一灘濃稠。往昔對娘的那些推三搪四、遺七忘八,頓時兜上心頭。我竟不敢直視娘那雙愛憐滿滿的眼睛了!忽然品出,那細長細長的面條,一頭綰著娘心,另外一頭,應該牽著的,是兒女的情意啊!慈母之心,醇釅若斯,兒女們,縱有滿懷寸草之心,何能報融融春暉之萬一?
  豈敢懈?。∝M敢慢待?。ㄗ髡邌挝唬何膶W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