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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與《伊豆的舞女》


  如果在川端康成先生的生命中減掉美,那就只剩下了哀愁,他的生命中就是美和哀愁,文字中也只有美和哀愁,減掉之后剩下的東西就不多了。
  川端先生的一生,東山魁夷說,“先生,您是美,愛美。美是先生的氣息,是喜悅,是凝視,是恢復,是生命的體現(xiàn)。”在這一串詞中,我想記住的是凝視。其實這個詞在我們的生活中用得很少。我們往往很急,很少真正地凝視一朵花。比如說我在等待跟大家說話的時候,在滿天淺淡的余霞中,我看到一痕新月。這樣的美是轉瞬即逝的,當你看到它的時候,你就會覺得這是無價的恩賜。如果你不曾凝視,那么黃昏對于你,就與對那些凝視過的人不一樣,所以凝視是對美的一種最為莊嚴、最為隆重的禮遇。
  川端先生同時也是悲哀的。我們都知道日本民族喜歡櫻花,當櫻花盛開的時候,他們有非常隆重的賞櫻花活動。不同的櫻花盛開的時候,有不同的和服與之相配。他們愛櫻花絢爛至極的美,但同時也愛它們豁然掉落時的哀傷。生命在川端先生的靈魂里面,既有櫻花一樣的美麗,又有櫻花凋落一樣的哀愁。
  《伊豆的舞女》里面的男青年其實是川端先生20歲時的影子,在這個年輕人的身上,往外散發(fā)著的是善良、尊重與美好。川端先生說,“我自幼是個孤兒,受人照顧太多。許多人都寬恕過我,我自己也不曾對別人懷有惡意。”所以他在作品中,在他實際的人生中,總能保持一種孩童般的稚樸與明亮。他溫情,善美,他的人如此,他的文字也如此。
  川端先生文字里的對白,它的意象是以詩意和韻致為主,他用工筆又去描繪,很精美。這樣的作品容不得快讀,必須是慢慢地讀。故事梗概是這樣,男孩子去伊豆,獨自做一次旅行,到了伊豆碰到了一小群民間的舞蹈藝人,于是他們結伴而行。這一伙人都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年輕人也特別喜歡這些舞蹈者、唱歌者,但更加喜歡的是 14歲的小姑娘薰子。后來,他的旅行結束了,他要回到自己還在上學的學校,不可能留下來跟他們繼續(xù)前行,于是就告別了。在這個故事里邊,有哪些東西是動人的呢?我們回到細節(jié)來看。
  書里的主人公,就是薰子。有一次她洗溫泉,沒有穿衣服。其實日本文化里邊,對于身體,好像不是那么嚴格地包裹,尤其在所有人眼中,阿薰還是個小孩??墒撬谙礈厝臅r候,突然看到這個男青年,在她住宿的窗戶那往這看,薰子就很開心,忘掉了自己沒有穿衣服,她跳出來,跟他遠遠地招手打招呼。這一刻,確實深深地打動了讀者、觀眾以及小說里邊的青年。因為看到那一刻的時候,你絲毫不會想到任何不健康的東西,就是那么干凈、那么美的一個小孩,她是忘情到可以忘掉自己沒有穿衣服的,所以薰子的美,就是她的純真,她的清純。作為民間藝人,什么事都可能遇見。他們在表演的時候,有一些喝醉的酒鬼,會糾纏、胡鬧。他們走村串巷,經常會在村口看到一個牌子寫著:乞討的江湖藝人,不得入內。它把江湖藝人和什么混在一起?乞丐,覺得他們這些人形同乞丐。他們卑微,低賤,而她是塵埃中初開的白色的花朵。
  下面來看小說中難以忘懷的細節(jié)。細節(jié)一,薰子的友善。他們一群人,包括薰子的哥哥、薰子哥哥的岳母、薰子的嫂子,發(fā)現(xiàn)了泉水,但他們不喝,說下面有泉水,你們過來吧,我們都沒喝,在等著你們呢。其實這個“你們”里最重要是這個青年學生。他們認為,要是我們先喝了泉水,對你是不尊敬的,他們甚至認為我們是卑賤的民間藝人,我們先喝了泉水,就跟我們弄臟了泉水似的,于是大家都忍著等著年輕人。流浪藝人是把所有的演出道具都背在身上的,連小小的薰子也會背一只鼓和一些演出服裝。而且他們走的是山路,每次都要走很長時間,其實大家都很渴,他們會把喝水的機會,把先喝的機會,讓給這個陌生的青年學生。這樣的友善,超出了我們一般人常做的一個度。尋常事,有一般的謝意就可以了,只有超出了某種理論預期,你才會感動。
  薰子沒什么文化,只是唱歌跳舞。但是她有一個特點,特別喜歡聽別人讀書。這恰恰是青年學生擅長的,他就拿來一本民間故事,讀給她聽。“我一開始朗讀,她就立刻把臉湊過來,幾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認真,眼睛里閃出了光彩,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我的額頭,一眨也不眨?!彼@時候不是對這個男青年有興趣,她是完全沉浸在書中的文字之中了。這樣忘我地去聽別人讀書,如果不是生活在民間,做這樣的一個小的舞蹈演出者,她應該有機會成為另外一種人吧。她喜歡下棋。在旅店里邊,男青年和一個也是住在旅店里的紙商,在下圍棋,其實下得很深。薰子說我也會下棋,我們一起來下棋吧。棋擺起來的時候,薰子下的是五子棋。其實這個時候,青年心里就想,哦這個嘛,但不好意思說出口,就跟她下起來。真正下起五子棋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阿薰非常的聰明,反應特別快,甚至于青年學生都贏不了她。一開始姿態(tài)還是擺著的,可是漸漸地“忘了形,專心地俯身到棋盤,那頭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發(fā),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臉一紅”,就又沉醉于下棋,意識到以后,又害羞。
  離別前熏子和青年學生說:“你陪我去看電影吧。”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說“到我們那里去吧”,連家都邀請他去。送別的時候,熏子使勁揮舞著白手帕,希望在漸行漸遠的船上,青年學生能看見她的樣子,那一刻她是滿眼的淚水。美麗和哀愁也在于他們之間若即若離,他們隨時都可能更加靠近,比如說真的一起去看電影,隨時都可能發(fā)生更為美妙的事情,比如真的一起推心置腹地談話或者讀更多的書。但同時,他們可能馬上分別,永不再見,事實上也是這樣發(fā)生的。他們在路上一直保持一臉嚴峻,從來沒有離得很近過,恰恰是這樣的若即若離,給我們心靈留下美妙的審美空間。熏子不過十四歲,男孩也只二十歲,這時候留下這樣青澀純美終生忘不掉的記憶,是非常幸福的事情。那個年齡恰恰是需要保持距離的時候,那個距離就是美的距離。
  其實一部好的作品往往能給我們豐富的審美體驗。川端康成的這篇小說,第一給我們一種重合之美,幾乎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的。如果看電影,可以看到開始的鏡頭,年輕的先生到一家店里,店里有一個年紀大的老先生,老先生中風了,他用各地藥方來治,但沒有治好。老先生把裝藥的紙袋子、信封扔掉,堆了一大堆,好像能把他埋起來似的。他們家的老婆婆經營這家店,因為年輕人給她放了錢,她認為很多,于是非要替年輕人背行李送他上路。
  其次是清朗之美,這主要指的是伊豆之美,有重疊的山巒、清澈的流水等。再就是幽微之美,這是日本文化的特點,含而不露,若即若離,天真親切,又深沉難忘。日本這種醇和的、晴朗的、幽微的美更容易讓人靜下心來,慢慢地欣賞。很多日本詩人包括川端康成對細小事物的愛都是特別真誠的,這可能與日本是面積狹小的島國有關系。日本人對細小事物的關懷在很多地方都能體現(xiàn)出來,如川端康成曾說:“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會掉落下去。”他還說過,“一朵花比一百朵花還美?!?br>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倪賽美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