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及王國維，人們最先想到的往往是那冊薄薄的《人間詞話》。這冊書大概是這位大儒留給世人最珍貴的文化遺產(chǎn)吧。這本成書于多事之秋、不甚嚴(yán)謹(jǐn)?shù)淖髌纷x之并不像是仔細(xì)推敲寫就的，雖講文理，卻似個人體驗的分享，更像是閑時無意為之。也許正是由于這種漫不經(jīng)心，才在無意中將其數(shù)十年的人生經(jīng)驗悉數(shù)萃于其中。
　　在我未讀這本書之前，就已知曉王先生的“境界說”，他所提出的這一理論不僅講述了文藝的境界，更參透了人生的境界。最初讀到這三句話時就忍不住好奇，好奇到底是怎樣的人才能將詩詞讀得那么透徹，用三句“俗爛”的言情句子精準(zhǔn)地勾勒出人生的大徹與曠達(dá)、悲喜與輪回。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br>　　人若站在至高處俯視生命，也許能看見影影綽綽的輪廓，也許什么都看不見，但必定會體會到人生所賜予的最直觀的孤寂，黑漆漆的夜風(fēng)直透心底，那份悵然實在難以言說。有時候，人所經(jīng)歷的事情是那么有趣，開頭是鮮花滿地的錦繡，或許下一秒就會變成寒鐵鑄就的荊棘，冷硬刺骨。但當(dāng)我們從被亂花迷眼動了心中的欲望邁出第一步開始，就需無怨無悔地走下去，后悔是毫無意義的，堅定地走下去，就算路的盡頭是一片凄風(fēng)冷雨，至少當(dāng)你回首的時候，映入眼簾的還有一片燦爛的繁花。
　　以我淺薄的人生經(jīng)驗來看，這三層境界實在妙不可言，能夠在我腦中浮現(xiàn)出一幅完整的圖景，卻難以用準(zhǔn)確的言語來描述，若非要勉強(qiáng)概括的話，我認(rèn)為是直接的感官刺激、反思后的堅持與徹悟后的所得。王先生對詩詞作了哲學(xué)與禪學(xué)的解讀，將精神意志與詩意貫通起來。對此有許多前輩都做過解讀，我在閱讀了數(shù)十篇后覺得有所得，也有所遺憾，那是別人的人生體驗而非我的，讀之難免會不得其味。王先生曾提出“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為我用”。人得看清什么是自己真正所求，方可追逐本心，提升自我境界。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觸碰到有“境界”的作品，悟得其中靈韻，并化為自我的思想。
　　或許再過數(shù)十年，待我經(jīng)歷了生命中更多浮沉后再回首，才能夠真正悟得“我”的境界。
　　在莊子的哲學(xué)中，“道”是他哲學(xué)思想中的最高范疇，而“道”的本心為自然，亦可視作萬物，這是一種至高的生命境界。何謂自然？何謂境界？那種“天地與我共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即是，其境界與王國維的境界有著驚人的相似?！度碎g詞話》開篇即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倍诤笪闹幸惨暋盁o我之境”為至大境界，“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疁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有我之境也?！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之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非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痹谖铱磥恚鯂S先生雖是以西方美學(xué)思想的視角在品評古典詩詞之美，但其實是將“道”的哲學(xué)思想自始至終地貫穿其中。
　　一直覺得“道”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字，僅僅十二畫就將浩瀚宇宙世界的萬物囊括其中。道藝合一，中國自古哲學(xué)與文學(xué)就是相通的，這是古典文學(xué)的魅力所在。文字的魅力不只在于描述事物、欣賞美；更在于它的引導(dǎo)作用，指引人們汲取美的力量，從中尋找生命的意義，發(fā)掘人生之所得。
　　除了“境界說”外，《人間詞話》中還有一個極有趣卻鮮為人知的理論：“隔”與“不隔”。靜安先生將直抒胸臆不加以雕飾的“不隔”視為最佳，“問‘隔’與‘不隔’之別，曰：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彼^“不隔”，我以為便是追求天人合一、物我合一的自然之境，無視一切外物，以真情動人。時常讀一些賦文詩詞，雖精巧卻少了一分韻味，并不如有些簡單的文字來得動人，大抵是這個道理。吃遍了百味珍饈，但舉盞推杯間最思念的還是母親熬的一鍋白粥；脫下華麗的袍子，生活還是那樣簡單而執(zhí)著?；蛟S先生所稱贊的境界，就是千帆過盡后的那一片希望吧，那是每個人心中最自然純樸的東西。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守得云開見月明，更多的是望盡天涯黯然神傷；更不是所有人驀然回首都能看見柳暗花明，但至少每個人回首時都能看到最初的那份心意，那份我們?yōu)橹Φ膲粝搿?br>　　感謝靜安先生，感謝《人間詞話》，在80年后仍能讓我們浮躁的心上盛開一朵亭亭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