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家阿倫特說：“除非經(jīng)由記憶之路，人不能到達縱深?！鄙田L秦雨，唐磚漢礫，從青銅到建筑，無一不在以具象提醒著站在時間末尾回望的我們，流過的寸光寸陰都發(fā)生了什么。然而，就像一只玻璃杯的意義在于它空虛的那部分，要探尋遠古的記憶，也必然要回歸“虛無”。一部“語怪”之書———《山海經(jīng)》，也就成了逃不開的話題。從那些簡潔有力的文字間，后世的人將得以窺見，蒙昧退卻、智力初開的先民們，是怎樣真正地將自己寫進了深邃的山河海湖的歷史中，寫進了神明由凡入圣的代際傳承間，并以融入的姿態(tài)寫進了那些石制磨貝的歷史記憶里。《山海經(jīng)》包括《山經(jīng)》五卷，《海經(jīng)》八卷，《大荒經(jīng)》四卷，《海內(nèi)經(jīng)》一卷，直觀來看，它就是古代先人經(jīng)行山海的一次記錄。其內(nèi)容可謂包羅萬象，奇幻豐富：五方之山，八方之海，靈獸珍禽麟鳳，珍寶奇物異方，絕域之國，殊類之人，甚至上古帝系，神話傳說，令人眼花繚亂卻又心馳神往。透過那些虛實相生的描述，仿若真的有一個風塵滿面的人在另一片時空下踽踽獨行，耐心且充滿敬意地書寫下對旅程的思索與感念。這是每次手捧書籍時我最直觀的感受。我一直堅信，在超越了時空的時間場和維度下，當細細品讀的書生或大家抬頭的剎那，他們被文字擊中的狂喜與眼中熠熠生輝的驚嘆歷時歷代合該一般無二。這樣的經(jīng)歷無疑是充滿淡淡驚喜的，閱讀所產(chǎn)生的心有靈犀往往就這樣穿越時空，于不期然處，得到了期然已久的心靈的一致。由此可見，一部《山海經(jīng)》奠定并串聯(lián)起了古往今來無數(shù)人的記憶和情感，時間在恣意地流淌，卻從未將我們拋棄，反而源源不斷地送來杳遠的香氣。
　　《山海經(jīng)》以其宏大的世界觀和奇幻浪漫的神話體系承載著一個民族滄桑而美麗的歷史記憶。北至幽都之北，南及赤水之南，西越流沙之西，東抵大海之東。昆侖墟、長留山、青要山……上古山系縱橫交錯，云霧終年不散；大澤、弱水、湯谷……日月所自，風雨所興；“啫啫之魚可以御火”，“青丘之國，有狐九尾”，“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所舉之物夸張奇異，令人匪夷所思。在昆侖山系和蓬萊系的神話體系構(gòu)建中，我們了解到華、夏族最早集中居住地的環(huán)境狀況和先民們對世界的認識。這也是我們記憶中最為深沉的部分，因為在那個生產(chǎn)力水平低下的年代，自然以其無以復(fù)加之力露出猙獰的面目，每當讀到類似“招搖之山……有草焉……食之不饑，有木焉……佩之不迷”這樣的字句，或是“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祝融殺鯀于羽郊”這樣充滿悲劇色彩的創(chuàng)世神話時，一股難以言說的情感便抑制不住地翻涌上來。在那個蒙昧黑暗的年代，要有多少對命運的反抗，對鮮血的祭奠，甚至對暴烈的原諒，才能凝成這寥寥幾筆難聞悲喜的記述。而無論是“梯幾而戴勝”的西王母，“妻帝俊，生十日”的羲和，“九首人面，蛇身而青”的相柳，還是“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的炎帝少女，乃至女媧、伏羲、五帝，種種驚艷輝煌在中華歷史典籍中的人物，在這本書里都有跡可循?！吧袢艘惑w”、“人獸同體”的敘述方式貫穿始終，他們是人化的氏族圖騰，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遠古時代的生存活動、宗教意識和觀念的形成，并以其縈繞的神秘色彩和傳奇意味永久地活在了虛無的歲月間，歷史的紐帶從未斷裂，并始終以融入基因的強勢在檢驗和檢定著當下。記憶不滅，共同體不死，所有這一切，都是一本薄薄的書冊所遺留給我們的歷史密語。
　　《山海經(jīng)》更具意味的地方，在于它感召著那些早已融進了我們文化血脈的民族情感，并將這些封存、緘默在文字中的人類原初性的熱情與奮發(fā)從中剝離出來，讓我們找得到歸屬，看得見未來。
　　今年年中的時候，我因為要準備一篇人類學(xué)論文而開始關(guān)注自己的家族史。當爺爺手持修葺一新的族譜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那一刻，世界美妙得令人想要落淚。所有被深埋在時間紋理中的故事隨著爺爺邊翻閱邊講述而漸漸鮮活明了，那些被稱之為深刻記憶的東西，就這樣在時空間隙里被收留、被記錄，任時光匆匆，故事如海。同樣，就像一部家譜能輕易地喚醒對于家族歸屬感的我一樣，《山海經(jīng)》也正以其“深情專注”的講述重構(gòu)著我們失落的精神家園。那里有著人類童真時的好奇，我們喜歡探索，也喜歡自問自答，我們創(chuàng)造了那么多神靈，禺京、祝融、折丹……并把最強大的力量和神智賦予其上；那里有著人們對世界樂觀美好的期許，因而每經(jīng)行一山，必有繁復(fù)而詳細的祭祀儀式，天下之大，猶有可畏；那里更有先人對自身起源的孜孜追問，從洪水創(chuàng)世到女媧造人，浸滿滄桑、感激的情懷。細細品讀后，我竟不自覺地感受到一種孤獨，繁盛的八荒，熱鬧的神山，無所不在的神祇，卻越發(fā)襯托出一片荒涼與單調(diào)。原來，后來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人類，在靈性開啟之初，最先嘗到的，竟然是寂寞。
　　誠如黑格爾所說：“一個沒有形而上學(xué)的民族就像一座沒有祭壇的神廟?！睕]有祭壇，也就是沒有信仰。共同生活在現(xiàn)世的蒼穹之下，習慣了從人際間索愛，從政治中索利，我們年輕的軀殼下其實什么也沒有，就像每天早上呼吸著霧蒙蒙的空氣，麻木而遲緩地行走在鈣化的生活之中。只有對記憶的記憶是無所畏懼的，就像水能穿透裂縫深入堅固的墻壁，透過《山海經(jīng)》那一個個富有感染力的字符，游走的情感會以微妙的方式找回我們的感知與熱情，我們將重新獲得與時間縱深的連貫性的接洽，重新審視沉默在歲月深處的良善傳統(tǒng)、淳樸個性與厚道世風。于此，我們開始感恩自己民族的缺憾與輝煌，感恩我們生而為有情之人，在民族情感與精神的神壇上駐足棲息以至生生不息。
　　當閱讀變得速成化、淺薄化、功利化，紙媒的式微也就變得稀松平常，在這個讀書都稍顯奢侈的當下，如何讓閱讀成為一件樸素的事，顯得尤為重要起來。中國本是詩的民族，而《山海經(jīng)》歷來被視為散文。對于“其實如枳”的“枳”、“欲追日景”中的“景”等字腳，無論是用上古韻讀還是用平水韻讀，都充滿了參差錯落之美。追尋詩意的棲居，其實方向就在我們煌煌五千年積淀下來的古書中，經(jīng)過了細密地碾磨、錘煉、潤澤，讓人于無聲中觸動，于深潛中激越。
　　歲之將暮，流光碎金，讓我們通過閱讀《山海經(jīng)》去收留那些充盈豐腴的記憶與情感，來洞見真實人性的內(nèi)在品質(zhì)，就像一只停泊在渡口的木舟，一頭濕在年輕的歲月中，一頭擱在古舊的光陰里，如此以文字行走的方式來靜思反詰，傳統(tǒng)文化所帶來的光明與溫暖，足以抵擋這漫漫冬季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