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春 的 樹 王登
我家在農(nóng)村,地理上不南不北非東非西的一個小村莊,村離鎮(zhèn)遠(yuǎn),鎮(zhèn)離縣遠(yuǎn),縣離市更遠(yuǎn),村里又少礦產(chǎn)林木、珍禽異獸,因此很少被外人所知,村外相往來的人更是屈指可數(shù)??h大而窮,以蘿卜最為著名,鎮(zhèn)上又以紅心鴨蛋為特產(chǎn)。不了解的外鄉(xiāng)人初來時大多以為地方多吃食,久住之后才知此地亦無多少美食,只有鴨蛋與蘿卜拿得出手罷了。
村喚為“花山”。以山為名,一如某人名為“貓兒”、“狗兒”般叫得親近卻隨意。山在村中,自西南向東北逐漸升高,山腳多人家,至高處與一東西向的山匯合。雖名為花山,但花卻著實稀缺,全無想象中滿目花草的景象,只初春開了些映山紅,但也悄然地點綴著滿山的綠。山中林木多、密且常綠,如生長處遇著大石便空出灰蒙蒙的一抹白來,并不十分好看。加之山上多墳,雜草叢生,兒時探索的熱情便被恐懼磨去了不少??傊?,與這山并不十分親近。
山腳開外約百十步,便有兩水塘,村人喚它們叫“高塘”、“低塘”,實則高低并不分明,大概是取其方位高低而言。兩塘大小相當(dāng),村里人洗衣洗菜引去灌溉的水皆來自于此,近年投放了些魚苗,但無專人飼養(yǎng)與販賣,只等魚自然長成各家分著吃。
兩水塘的岸邊皆成了路,沿路直行便是我家。如水被岸分開一樣,只一村也會被山水分割成幾個不同的部分,花山村便被分成幾個組,每組十幾戶人家,我家屬于其中的王洼組。因組中多王姓,且四周被山環(huán)繞,中間呈凹陷狀,故名之。
王洼人家皆隔著兩塘與花山相望,依靠著一狀如烏龜?shù)男∩?,依農(nóng)人性格此山名稱想必也是極簡單的,果不其然它就叫做“烏龜山”,但相較于花山之名它則形象得多了。組中人家多居山腳,惟我家佇立在半山腰,依現(xiàn)在看來依傍著山中環(huán)境也算是塊好地方,但當(dāng)時卻是因為祖輩的貧困不得已而選擇在此,全無半點特權(quán)因素。
爺爺幼時喪父,母親也在他18歲時去世。好在有兄弟姊妹共三人,無奈姑婆小時候便被賣入別家做童養(yǎng)媳,此后便與家里斷絕了聯(lián)系,直至老時才得相見,伯祖父則不幸在20歲時被雷電擊中身亡,此后爺爺便是一個人過活。
爺爺年輕時力氣大,牛干的活他照干不誤且不輸牲畜,于是“雙搶”時節(jié)便有許多人請他去幫忙干活,照例這種干活是不給工錢的,只包著一頓飯,遇到好人家有時也能搞來幾根煙一杯酒,于是日子湊合湊合也過得去,不至于餓肚子。
不久之后,奶奶便嫁來了。相比之下,奶奶家境較好,不愁吃穿,家中共有姊妹三人,奶奶最長。其中老二命較好,嫁給了一位市長,全家本想著就此平步青云,不幸的是出嫁不久便染病死了,家中自然沾不上太多光,另兩位就嫁來了這個村,以奶奶最為命苦。
照奶奶說法,她嫁來時想燒飯家中卻無半點余糧,只一個空空的大米缸。不知道他們第一頓是如何捱過來的,不過好在,既然能捱得了一頓,下一頓自然也能捱下去。兩個人如此相依為命,日子雖艱難倒也不至于痛苦,但孩子的出世無疑讓相依為命的分量變得更重、更殘酷了。
第一個出生的是姑姑。因為是女孩,家中人不重視自然就更沒有受教育的福分了,所以她沒上過學(xué),但家務(wù)卻是干了不少,8、9歲時便開始燒飯,夠不著灶臺時不得不站在板凳上。即使這樣,她還要受爺爺?shù)拇蛄R,最嚴(yán)重時差點被農(nóng)用叉子給扎死。爺爺年輕時性情暴躁,三個子女沒少挨他打罵,老時的脾氣卻好了許多。
第二個就是我爸,1972年臘月出生,因為是長子所以家中苦累的活基本都是他干的,所以有了一身好力氣。讀到了5年級,他在課余也幫忙飼養(yǎng)家中的數(shù)十只鴨,沒考初中,退學(xué)后在村中幫人打零工。18歲幫人挑泥土,替人燒窯,輾轉(zhuǎn)于各種工廠,煙花廠織布廠……后只身去了溫州,認(rèn)識了我媽,生下了我。經(jīng)歷一場變故后去了桂林,至今仍在那工作。
第三個是叔叔,比父親小不了幾歲,但因最幼故免于做重活,又因家務(wù)有姑姑在操辦,所以他算是最輕松的了。他與父親一樣,讀了小學(xué),但他考取了初中,但因家中貧窮沒法供他上學(xué)便沒再去上課,為這事那學(xué)校的老師還多次前來勸說,由此看來叔叔的腦子定是不壞,繼續(xù)讀下去也定會與現(xiàn)在有所不同,但命運的流轉(zhuǎn)誰又能說得清呢?
我出生后待在父母身邊兩年,因父母要出去打工帶我不便,之后我就一直被交于爺爺奶奶照顧,唯獨過年時才見到父母,但對于不懂事時的分離并不覺得這與別的親戚串門之后離開有什么不同。因為長期與爺爺奶奶生活,我自然缺少對父母的依賴,所以前幾年也算是“放任”他們打拼吧。等懂事了就不成了,因為知道了自己與父母在身邊的小孩的不同,故尤其珍惜過年的相聚。從年前的臘月二十一、二就開始盼望著他們回來,看著同村小孩的父母先回來就總覺得心里有一只小貓在撓,伴著呼喊聲,聽得五臟六腑都顫動起來,直到他們回來這種渴望方才緩解了幾分。但年后的分別又是一件苦事了,所以過完年之后我心里就惴惴不安地害怕那一天的到來,盡管如此,該來的總歸還是會來的,在那天留了多少淚、喊了多少聲我已記不清了,只覺得撕心裂肺。較之于挨打的痛,這種痛尤烈,因為別人總是看你哭的時候大笑,絕無挨打時別人的相勸,于是越哭越狠,直到眼淚在臉上沖刷出一道道印子方才罷休。而傷痛與思念也只有等到開學(xué)時才能被玩樂所沖散。
開學(xué)后的日子照例是異常舒坦的,除了快開學(xué)時的狂補作業(yè)與壓歲錢被“保管”。我沒上過幼兒園,六歲時便獨自一個人走過一兩里路去上小學(xué),后來認(rèn)識同村的另一個小孩子,于是上學(xué)途中便多了一個玩伴。
一年級的時候是不懂何為學(xué)習(xí)的,整日腦中所想也絕非什么一加一等于二之類的無趣的事,反倒是上學(xué)途中的所做、所看的烙印在我全部的心中,揮之不去。上學(xué)路上要走過長長的一條土路,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河,河岸栽著柳樹,初春便開始抽芽,遠(yuǎn)遠(yuǎn)望去便覺著綠,之后便開始飛絮,二月末了絮還未飄完,長長的柳梢已是全綠了。還需經(jīng)過一個大湖,湖心有一小島,美其名曰島實則只是一個大一點的土丘,常見島上有鳥飛動,幼時便期待湖干涸后去那島上探險,無奈至小學(xué)畢業(yè)后湖都未曾干過,并未遂了我的心愿。
途中還經(jīng)過了一大片稻田,路邊栽著榆樹、橡樹還有許多說不出名字的樹,常年佇立,每到春天田埂上也會長出許多不知名的野草,有的還曾被我采回家吃去了,后才知那是野菜,當(dāng)時只知跟在別人后面一起采,聽說能吃便拿回家煮來吃,全然不顧采得是或不是。路邊的樹栽得密,四季皆不同,一年過去看樹的變化也能全知,日子卻好似比日歷上過得慢,盼來盼去的夏天總來得很慢。
期盼夏天是因為可以戲水,雖然爺爺奶奶與父母老師明令禁止私自去水邊,但依靠著水,看著這潺潺流動的東西,誰又能拒絕???同時自己不會游泳,故戲水只限于釣魚釣龍蝦,并沒有什么危險可言??擅看螏Щ蒯瀬淼摹笆斋@品”時總會挨一頓罵,有時不巧母親回來了還免不了一頓棍棒。
作為在農(nóng)村長大的孩子,會覺得相較于在水泥森林里長大的孩子自己幸運得多,雖然物質(zhì)條件可能會差一點,可這流動的河、碧綠的湖、巍峨的山,卻永遠(yuǎn)扎根在這農(nóng)村了。農(nóng)村多樹,我家門前就有不少樹,打我出世起就在那的石榴樹、桃樹、柿子樹與大榆樹,在四季變幻中各有姿色。我與石榴樹最為親近,不只是因為喜歡吃石榴,也是因為它的花紅艷而嬌小頗為可愛,還有那不生蟲的特點,不像別的的樹。第二喜歡的就屬那榆樹了,這樹年齡頗大,有兩人環(huán)抱那么粗,兩層樓高,樹冠頗大向前延伸。每到夏天便成為我們家的一把綠色的傘,當(dāng)夏天傍晚停電的時候全家就搬了涼榻出來在樹下休息,爺爺睡覺,奶奶則講故事給我聽,給我扇扇子……自初中起因為住校就不經(jīng)?;丶伊耍罴贂r也是去父母工作的地方,長住的日子少了,每每回家只是與爺爺奶奶拉拉家常,再說就顯得局促。村子在歷經(jīng)幾輪的翻新修補后,砍去了路邊胡亂生長的樹,填上了路面的坑洼,村中因有人離去多了些倒塌的房子,規(guī)規(guī)矩矩反而顯得蕭瑟。站在樓上沿筆直的鄉(xiāng)間小路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幾個老人在緩慢走著,抑或坐在小凳上抽著煙袋聊天。
村里小時的玩伴大都已經(jīng)進(jìn)城務(wù)工,過年相見時,言行中流露出熟悉的世故與鈍化,成長于他們而言,是對上一輩人的復(fù)刻,而這種小心翼翼的世故似乎生長在每一方相似的土壤里,扎根于血液里。
今年回家時,石榴樹與榆樹已經(jīng)不在了,問奶奶才知,它因擋了別人走路被伐了,桃樹也被蟲蛀死了,唯有柿子樹還在門前,因沒人吃,結(jié)的果子熟透了掉下來留的滿地殘渣。
待出發(fā)去學(xué)校時,石榴樹竟抽出了芽,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