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 姥
母親那邊的人,命都苦。這樣一個不假思索的論斷,多數(shù)來源于兒時長輩口中閃爍其詞的片段,或是成人以后無意閑聊所得。
我的姥爺,教書的先生,學(xué)校里的校長,生不逢時,祖輩的時候就被劃成了右派,文化大革命一來,他給學(xué)校用雋秀有力的毛筆字寫的校訓(xùn)留了下來,人卻沒留住。小時候聽說姥爺是自殺身亡,后來找母親證實,她說是勞累過度倒下的,沒人愿意深究一個離開的人究竟是以怎樣的方式重歸塵土的,也更沒有人提起姥姥這塊藏在心里最深也最重的疤。
姥姥沒有再嫁,獨自帶了四個孩子,含辛茹苦拉扯大。母親作為老大,是兄弟姐妹幾人當(dāng)中唯一對姥爺有稍許印象的。她說,姥爺學(xué)識淵博,但丁點兒沒留給他們幾個。“不用讀那么多書,認(rèn)字就好”———這是姥爺?shù)脑挘瑲v史不知給了姥爺上了怎樣的一課,篤定不要孩子們多讀書的他,倘若知道1977年恢復(fù)高考的話,應(yīng)該也是悲喜交加了吧。
姥爺?shù)霓o世對姥姥后半生有著無法估量的影響,她幾乎再沒享受過休閑的時光,本身消沉的她看著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多少也消磨了喪夫的痛楚。母親說姥姥年輕時火一樣的脾氣,一點就著,稍有不是,滿屋追著孩子打。聽說舅母們剛過門的時候,她們大氣不敢吭一下,生怕觸動了婆婆的哪一根神經(jīng)。沒了丈夫的姥姥,連個能商量事兒的人都找不到,性格上不強勢,恐怕真是難以為繼。三十幾歲守寡的姥姥,大概只享受了十年左右的婚姻生活,卻用剩下所有的日子來回憶這短暫的十年。
我有了記憶的時候,姥姥已經(jīng)年過五旬,雖然從農(nóng)村搬到了城市,依然保持年輕時勤勞的做派,五點不到就起床打掃衛(wèi)生,拿著掃把先把自家清理干凈,再去打掃樓道。正在成長中的表弟的鞋子,臭氣熏天,也能給擦洗的一干二凈。初中的時候母親腎炎反復(fù),激素打在她身體里,卻是疼在姥姥心上。她干脆搬了過來,照應(yīng)母親起居。初中的我,全部的經(jīng)歷都用在對付試題上了,對于母親的病情,只不懂。聽說姥姥看到住院母親因為激素而腫脹的臉,就和母親一起哭了起來。我直到后來長大了,有了稍許醫(yī)學(xué)常識,才意識到到當(dāng)時母親的病情有多嚴(yán)重。
大學(xué)的時候,姥姥突然腦淤血倒下了,手術(shù)搶救,留下了人,左半邊卻落了不痛快。從此姥姥走路的時候,需要右手托著左手,慢慢的挪,一小步一小步的??祻?fù)訓(xùn)練,電烤,扎針,都試了,無果。姥姥認(rèn)命,她樂觀,“還好淤血堵住了左半邊,還(有右手)能自己穿衣服吃飯。”不利索的姥姥不再經(jīng)常出門,常趴在窗前看過往行人。去看望姥姥的時候,姥姥老遠(yuǎn)就能看到我們,趕緊把大門給打開,在門口等著我們。母親說姥姥的一生都是在盼,盼他們兄妹幾人長大,又盼著我們長大,我們都成了家,老人又盼著數(shù)著,看哪天我們能過去陪陪她。弟弟送姥姥一只烏龜,她放在窗臺,看看人來人往,看看烏龜,也知足。
可后來連趴在窗臺的權(quán)利也被剝奪了去。我研究生臨近畢業(yè)時,姥姥摔了一跤,聽說是著急接電話,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地上了,摔到了股骨頭,粉碎性的。股骨頭作為連接大腿和上半身的支點,對人體正常的行走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姥姥高血壓、糖尿病,年歲高,身體恢復(fù)慢,醫(yī)生說不做手術(shù),從今往后只能躺在床上;做手術(shù),換股骨頭,一半的機率死在手術(shù)臺,說罷把難題丟給母親兄妹幾人。
在病床躺了三天的姥姥,疼的臉蠟黃。母親兄妹征求姥姥的意見,她說一輩子沒麻煩過人,好歹也得利索著活下去。姥姥早上八點半進(jìn)的手術(shù)室,到下午一點,仍舊沒有一點兒消息。手術(shù)室外的我們,心開始慌起來,沒人肯說話,人來人往的醫(yī)院嘈雜聲中,沒有我家人丁點兒聲音。當(dāng)年奶奶高血壓去世,來的突然,大家心里沒個準(zhǔn)備,只覺驚。這次不同,痛感被放大,等待的痛處也被一秒秒的延長。
手術(shù)成功的姥姥又一次死里逃生,按照父親的原話就是“老太太不用躺在床上等死,肯定能多活幾年了”。姥姥恢復(fù)的很慢,本就是左半邊的腿腳不利索,新?lián)Q的股骨頭更是)上加霜———姥姥再不敢一個人走路。一米的距離,老人要花五步才行,加上拐杖和身邊攙扶的人,姥姥行走,一共需要五條腿。
一輩子不求人的她,再也離不開人。白天起來,得有人扶她坐好,套上袖子,扣子她堅持自己扣上———她還能動。晚上起夜,身邊要陪的有人,姥姥叫,陪護(hù)的人就抱著姥姥起來拄著拐杖站穩(wěn)后,再去拿簡易坐便器,一夜三四次。我因假期沒事陪護(hù)過幾天,夜里睡不好,白天會頭疼。母親說我在的那兩天,姥姥怕影響我睡覺,從下午就不再喝水。晚上實在憋不住了,才肯喊醒我。
父親說,他這輩子,再沒遇到過跟我姥姥一樣好脾氣的老太太。當(dāng)年來照顧母親的時候,住在家里的姥姥看到一米八多的父親睡覺時被子蓋不住腳,特意等地里結(jié)了新棉花,套了兩床滾厚的被子給父親———加長的,再不怕腳露在外面。父親說蓋上太悶,冬天捂出一身汗,一直沒用。幾年后我?guī)еケ本┳x了大學(xué),母親囑托我背回家,仍舊收著。雖不值錢,卻是個能掂量心的重量的東西。
姥姥問我,你聞聞,我身上臭不臭?
我說沒有丁點兒味道,香的很。說罷在她頭上親一口。
姥姥說,你別騙我了,就笑出了聲。
那么多年以來,她笑的樣子,一直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