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山村女孩在北京過年， 奮斗的羈旅里， 孤獨伴隨感悟。親情與夢想， 讓女孩在一夜中長大。而城與鄉(xiāng)巨大的反差， 最終積聚成奮斗的動力。董亞平的書寫保留了山村的質(zhì)樸， 細(xì)節(jié)的溫度和質(zhì)感， 會讓逝去的歲月永不改顏。 ——徐風(fēng)
砰砰砰， 傳來大聲而嘶啞的喊門聲?；秀遍g， 我以為又白日夢了。
　　我匆忙穿上衣服。門一開， 是堂哥。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一身酒氣、頭發(fā)凌亂。"怎么這么晚回來?""別問了， 我忘記帶門鑰匙， 喊了半天門， 終于把你喊醒了， 你快睡吧， 不早了。"我不敢多問， 見哥哥走進(jìn)里間， 我就轉(zhuǎn)進(jìn)狹小的客廳沙發(fā)上了， 睡不著， 還是睡不著。這是我來北京后， 第一次看到我的偶象堂哥這么頹廢蒼白。
　　一個月前， 我獅子大開口， 問母親要了足夠全家半年收入的錢， 第一次坐上火車就踏上了去北京學(xué)畫畫的路， 我的同學(xué)中， 有的去了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培訓(xùn)班學(xué)習(xí)， 據(jù)說高手如云， 老師是全國最好的。而我的夢想， 已經(jīng)不滿足于高二的時候?qū)I(yè)就能過 “常州技師學(xué)院” 的本科線， 對那所即將改名為清華大學(xué)美術(shù)學(xué)院的權(quán)威院校， 充滿了激動和夢想。我的興奮與忐忑， 裝在放滿書和衣服的馬甲袋里， 在票價140元的火車上晃
蕩了大半夜， 內(nèi)心編織著自己以后生活的模樣， 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大城市， 還是首都呢。堂哥問我要補臥鋪嗎？我斬釘截鐵地說， 不要！他說自己小心， 我要睡臥鋪去了。我掐指一算， 一個晚上等于賺了一百多元， 鄰居家一個月工資才三百多， 心里美滋滋的， 感覺自己就象個賺大錢的了。亢奮的心情， 讓我的臉紅撲撲的睡意全無， 車廂里面沒有啥人， 一個人占三人位， 心疼堂哥真是太浪費， 我把母親給我的三千元緊緊地塞在最貼身的袋子里， 就怕被小偷盯上。拿著書在背著， 還沒什么感覺就到了北京。
　　很快， 交錢， 進(jìn)入了美術(shù)高考培訓(xùn)班。同學(xué)見面， 我才知道， 在這個高手如云的地方， 在地方職校讀書時專業(yè)文化成績一直第一的我， 是多么渺?。?就像我在這個城市， 面對這么多高樓大廈， 自己跟家里菜園子的一根蔥一樣。我只有暗暗叮囑自己一定要努力， 好好畫畫、 復(fù)習(xí)功課， 雙休日泡在西單的圖書大廈， 看到浩如煙
海的書， 就像家鄉(xiāng)太華山上無邊無際的竹子， 讓我不能分心， 無暇顧及北京的一切名勝古跡。
　　眨眼間快過年了， 堂哥問我是否回家， 拿了手機讓我打電話給家里，我心疼堂哥的話費， 幾句話就把話說清楚了： “媽， 我不回來， 車票太貴， 我想你們， 先祝你們新年快樂， 身體健康。 ”
　　堂哥說， 那你就留在北京吧， 讓我女朋友來陪你吃年夜飯。堂哥的女朋友葉姐姐。她時髦漂亮， 堂哥英俊帥氣， 兩人看起來真是天作之合，據(jù)說她收入比堂哥多， 兩人各租著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 我真搞不懂， 為什么沒有粉刷的紅磚墻， 房租一月兩千多！面積只有我們農(nóng)家堂屋這么大。千禧年的北京， 三環(huán)房價每平米6999！本來覺得他們都是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京月收入四五千， 比起宜興， 已經(jīng)很高了， 但要買房子， 那還差得遠(yuǎn)啊。
　　葉姐姐在大年三十夜請我吃了
火鍋， 一直以來缺少油水的我， 顧不得燙， 連湯帶水， 簡直風(fēng)卷殘云、 一掃而光。她覺得我沒吃飽， 又帶我去吃了麥當(dāng)勞。吃！吃！吃！大年三十夜， 本丫頭與吃貨干上了， 回到葉姐姐屋子， 發(fā)現(xiàn)桌上還有烤雞。好香啊， 仿佛又餓了。不由自主捏了一塊吃了。真好吃！葉姐姐懷里抱著一只貓， 說， 你看我這只貓， 又肥又可愛吧， 我可天天要買一只烤雞給它吃呢。
　　我邊嚼邊想， 還不如下輩子我就投胎做她家的貓算了。也不要奮斗， 還天天吃雞。想想北京雖然喧鬧、 擁擠， 無論如何日子要比農(nóng)村好。北京過年多熱鬧啊， 到處都是彩燈。今天大年夜，想想我那太華山深處的老家， 單調(diào)清苦， 過年還不是老一套， 搞搞衛(wèi)生， 貼貼對聯(lián)， 燒點紙錢給祖宗， 讓我們磕頭， 求祖宗保佑我們考上大學(xué)， 印象中的祈禱， 快說了二十年了。桌上的菜只能吃咸貨， 唯一的一條新鮮魚， 是不能吃的；因為要討彩頭， 年年有余； 年頭上還有親戚來吃飯， 要擺樣子。堂屋里的破電視機雖然開著， 想偷看一下春晚， 總要被我爸呵斥： “隔壁看書去！ ” 唯一的樂趣就想趕緊天亮， 年初一可以穿新衣服。
　　可是， 想著想著， 我的眼淚就下來了。父母撫養(yǎng)我們， 苦歲苦月， 多不容易啊。想象中父親的背已經(jīng)有些駝了。母親也過早地有了白發(fā)。就算我走到天涯， 我的心也不能不裝著他們啊。
　　年初一。求葉姐姐，手機給我和家里通個電話。一接通，我趕緊給媽媽拜年，說我在北京年過得很好。大姐在那一頭搶過電話，說亞平啊，你
不在家過年媽媽哭了。我鼻子一酸，淚水又下來了。此刻我最真實的想法，就是和表哥一樣考上大學(xué)，實現(xiàn)我自己和全家的夢想，因為在父母看來，這才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一會， 葉姐姐幾個閨蜜來一起聚餐。她們都打扮得象明星一樣時髦。從她們的目光里， 我終于知道自己的穿著， 就是一個農(nóng)村來的傻丫頭、 土包子。她們聊著天南地北， 我一句也聽不懂。又說晚上要去泡吧。我問啥叫泡吧？她們大笑。一個小姐姐說， “姐， 你應(yīng)該帶這鄉(xiāng)下妹子去開開眼界！ ” 葉姐姐斷然喝道， “胡說！這個地方她不能去， 會帶壞她的！一會就把她送回去，我們?nèi)ネ妫?”
　　過了初一我就一個人呆著。自己買幾個饅頭、 幾包榨菜， 就可以吃幾天，安靜地看書畫畫， 特別有勁。心里樂滋滋的， 是因為我還收到了一封信， 是暗戀我三年的男同學(xué)寫來的， 信很長， 我記住的卻只有兩句， 他也想來北京陪我一起學(xué)畫畫。還有一句寫道： 想想我一個人在北京， 很久沒有見我， 想得眼淚也流下來了。這些話， 就象打興奮劑， 激勵著我要努力， 同時又想， 不能與他糾纏，自己學(xué)業(yè)要緊。但我必須承認(rèn)， 這封信把我黯淡的新年照亮了好一陣子。
　　沒過多久， 堂哥和葉姐姐就分手了。本文開頭時堂哥的喊門， 其實已經(jīng)是他和葉姐姐危機的峰谷。在北京， 各有各的活法。新歡與舊愛， 都會瞬間就被馬路上的喧囂碾得粉碎。而我終于知道， 美好的北京不屬于我， 它只屬于記憶， 屬于奮斗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