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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悼“鄉(xiāng)黨”陳忠實先生


  4月29日上午一上班,我在辦公室一直忙于學校主管學生工作領導來文科基礎部調研的有關協(xié)調工作。9點零7分,女兒從北京發(fā)來消息:“陳忠實去世了”。我頓時愕然,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是真的。我迅速回復女兒,“是嗎?我得確認一下,詢問詳情”。
  稍停片刻,我給大學同班同學、文學院教授、省作協(xié)副主席朱鴻打電話求證消息真實與否?
  電話那邊聲音低沉:“是真的?!蔽?guī)缀跤悬c哽咽:“什么時候的事?”
  “今早7點40?!?br>  至少有5秒鐘,我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說什么是好,只能把吊唁先生當作當天的頭等大事。我更懊悔的是大約3月底和朱鴻的一個“約定”未及實施,先生就這樣走了,我倆的“約定”也永遠無法實現(xiàn)了。所謂“約定”,即大約一月前朱鴻電話告我:“陳老師已患舌癌,病情嚴重”。我問了大致情況,并提出和他一塊去探視。朱鴻說等陳老師病情稍微穩(wěn)定一些再去。一個月來,我忙于教學、科研和出差,也遲遲未見朱鴻的電話。4月25日出差回來,既要補課,還有學校一個職能部門交辦的“緊活兒”,正準備忙完周五的調研接待,催朱鴻落實“約定”,誰料,周五上午噩耗就傳來了。我既為一代文學巨星的隕落而痛心,更為沒在先生臨終前見上最后一面而悔恨交加。此時,只能請朱鴻幫忙安排吊唁的相關事宜。
  按朱鴻告訴的時間和地址,下午4點左右,我?guī)е締挝坏拇顧n、同事王永明先生和屈桃女士趕到新城區(qū)復聰路高教公寓的先生家中吊唁,他倆也算是先生的粉絲吧。
  走進先生家,靈堂布置莊嚴、肅穆,客廳正面墻上黑色挽帳襯底,按關中農村習俗,靈案上擺放著精美的白色紙樓,上方正中題款是“沉痛悼念”;紙樓“門庭”正中擺放著人們最熟悉的先生正面遺像。遺像兩側的對聯(lián)上款:美名傳百年;下款:英氣垂千秋;橫批:音容宛在。
  我們三人,我自然是主祭。祭奠開始,我注視著先生的遺像,節(jié)奏極緩慢地雙手舉香,三個大幅度的搭弓禮,然后又極緩慢地把香插到香爐里。先生是1942年生人,長我13歲,論年齡、論我對他的敬重之情我已做好了向先生行三個叩首“響頭”大禮的準備,但考慮到同我一起祭奠的王永明和屈桃小我不少,他們很可能不適應這種禮數(shù),即使適應肯定也做不到位,因為他們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我只好同他們一道行鞠躬禮,但我的“三鞠躬”都是深度的,肯定大于90度。唯其如此,才能表達我對先生五體投地的尊重。
  之所以對先生有如此情感,還得從這篇文章的題目說起,稱先生為“鄉(xiāng)黨”,“鄉(xiāng)黨”是關中方言,“老鄉(xiāng)”之意也。其實,我是不敢冒昧認文學大師為“鄉(xiāng)黨”的,倒是10余年來先生對我的稱謂一直是“鄉(xiāng)黨”。
  我是搞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共黨史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的,文學素養(yǎng)不高,和先生這樣的文學巨匠是不可能沾邊的,2004年之前我從未與先生謀過面,倒是對他的代表作 《白鹿原》欣賞不已,推崇有加。1992年我在人民大學中外政治專業(yè)攻讀博士學位期間,讀了“陜軍東進”現(xiàn)象的第一部巨著《白鹿原》。讀完后初步的印象是,該著 “是一部活生生的陜西近現(xiàn)代革命斗爭史”,因為,一是該著記敘的時間跨度長,整整64年,從辛亥革命寫到1974年批林批孔;二是書中的不少人物都有革命歷史人物或文化名人的原型,如廖軍長、王副政委、朱先生等等;三是小說又是以我的家鄉(xiāng)藍田縣(書中的滋水縣)白鹿原為生活場域描寫,讀來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四是白嘉軒、鹿子霖、黑娃、小娥等等人物塑造得活靈活現(xiàn),使我這個不懂文學,不曉藝術的人也朦朧地意識到這部文學巨著的藝術價值了。和先生接觸后,我先后又把《白鹿原》讀過兩遍,前述感慨更加深刻。1995年我博士畢業(yè)后,常常同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的朱鴻同學談《白鹿原》,談陳忠實。直到2004年7月,終于和先生謀面了,這不能不說是我人生的一件快事。
  這個盛夏的7月27日晚,朱鴻做東,邀請陳忠實先生和文學界的幾位中、青年骨干在一家酒店小聚,把我也帶去了,目的是讓我結識陳忠實先生。記得參加這次小聚的有時任西北大學文學院院長的李浩(后任西北大學副校長)、從事文藝評論及文學傳記寫作的邢小利等六七人。正是在這次聚會上,先生較詳細知道了我這個第一次參加聚會的“新人”的身世,籍貫等,遂稱我為“鄉(xiāng)黨”,并當場贈送我一套當年5月由廣州出版社剛剛出版的《陳忠實文集》七卷本,先生在第一卷扉頁上親手簽名留念:“陳答才鄉(xiāng)黨雅正。陳忠實·二○○四年七月二十七日”,還特地加蓋了陰陽兩枚圖章。先生之所以第一次見面就稱我“鄉(xiāng)黨”,是因為他出生和生活過的西安市灞橋區(qū)毛西公社所屬的西蔣村 (現(xiàn)屬西安市灞橋區(qū)席王街道辦),淌過灞河就是藍田縣華胥公社地界,他們西蔣村實際是同藍田連畔種地的。從此以后,無論是和先生見面還是電話交流,他都是“鄉(xiāng)黨”相稱。從來沒有叫過“陳答才”,“答才”,更無時下那俗不可耐的“職務”稱呼。我覺著這樣稱呼特別親切,也特別自豪和驕傲。從第一次小聚與見面,我稱先生為“陳老師”,這個稱謂延續(xù)至今,亦從未改口,從來沒有叫過他“陳主席”,因為“鄉(xiāng)黨”這樣的稱呼親切、自然。這就是此文題目稱先生為“鄉(xiāng)黨”的由來。
  后來,我還參加過一次先生圈的小聚,范圍和前次無大的出入。記得這次是先生做東,仍由朱鴻張羅,話題當然還是他們文學圈的事,我更多是忠實的聽眾。但我也不是絕對的啞巴聽眾,和先生亦有共同的話題。當提到秦腔藝術時,我倆還是有共鳴的,我們說東橋,話李梅,贊陜西省戲曲研究院對振興和創(chuàng)新秦腔藝術所做出的突出貢獻。大約2011年李梅藝術發(fā)展中心成立,《東方文化藝術報》曾出一期???,我撰寫的《做人做戲,德藝雙馨———我對李梅的印象》竟和先生的品評文章《獨俏》刊發(fā)在同一版,這是令我十分高興的一件事。
  再后來,由于各自都較忙的原因,小聚和見面的機會很少,但我同先生電話聯(lián)系和交流討教的次數(shù)并不少,印象最深的有這么幾次:
  第一次,是我邀請先生為師大文科部學生做一場“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報告。2006年初我被學校任命為文科基礎教學部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由于我部主要承擔全校文科一、二年級學生的教學協(xié)調、學生管理任務,有各類文科學生近60個自然班,2700余名學生,而漢語言文學類、中文基地班的學生所占份額較大。我?guī)状坞娫捬埾壬鷵駲C來校作報告,但當時先生社會活動太多,創(chuàng)作任務未減,加之那幾年他身體情況也不是很好,盡管他沒有拒絕來校作報告,但始終未能成行,這對我、對文科部而言,確實有些遺憾,然而我完全理解先生,他不光是陜西的文化名人,更是當代中國的文學巨匠,他太忙是最重要原因。后來在另一次電話中,先生也流露出一點顧慮:他已年近七軼,反應有點遲鈍,加之一口濃重的關中方言,在師范大學作報告,也有點勉為其難。從此,我也就徹底理解了先生,不再勉強他作報告,這才是對先生最好的“心疼”和關愛。
  第二次,是2013年6月中旬的一次通話和見面。從2012年起,中央黨史研究室為我贈閱一份《光明日報》,通過郵局系統(tǒng)基本按時投往我家的報箱,而且每月中旬有一本光明日報社主辦的,以“新文化、新圖書、新生活、新方向”為主旨并力圖用“知識改變世界,文化創(chuàng)造中國”的《書摘》雜志如期寄到。2013年6月中旬我收到是年第6期。正好這期刊物的“愛相隨”欄目摘轉了先生同年1月在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擁有一方綠蔭》中的 《晶瑩的淚水》一文。這篇文章記述的是先生剛上初中那年,因家境貧困,交不起每學期兩塊五角錢的學費,尤其是每天生活上的三頓開水泡饃都難以為繼而不得不休學一年的事。就在他痛心地辦完休學手續(xù)剛要離開時,班主任女老師喊住他:“等等!”接著女老師又無奈地叮囑他 “不要把休學證弄丟了”,遂把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頭說:“記住,明年的今天來報到復學”。這時,稚氣未脫的少年陳忠實看見這位善良和藹的女老師“兩滴晶瑩的淚珠從眼睫毛上滑落下來,掉在臉鼻之間的谷地上,緩緩流過一段就在鼻翼兩邊掛住?!弊x到此,我既心痛,又對先生少年時代的辛酸經(jīng)歷多了幾分了解,遂撥通先生的電話,交流起這篇文章來。電話上,先生給我講了這篇文章的寫作緣由,特別講了當年一些細節(jié),令我動容。知道這些感人的細節(jié)后,我在想,可能就是這次不得已的休學“被關愛”,先生后來才更加珍惜愛、回報愛,所以在他成名后,屢屢為社會、為他人奉獻出大愛和大貢獻。鑒于先生沒有訂閱《光明日報》,也難找到這期《書摘》,我和先生約好,過幾天,把這本《書摘》送到他在石油大學的家中,讓他留作紀念更有意義。這次見面,先生第一句話仍少不了“謝謝鄉(xiāng)黨”,接著就是互相問候寒暄。因先生屋里還有一位客人,不便過多打擾,我就告辭了。誰知,這次短暫的相見竟是和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第三次電話深聊,是1993年9月底或10月初的事。9月26日上午我去省委一號樓五層會議室,參加中組部調研組召開的一個關于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調研的座談會,我被指定第一個發(fā)言。發(fā)言后,我借故上廁所到六層看望了著名劇作家、前省戲曲研究院院長、此時已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陳彥同志。閑聊間,陳部長送我兩本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他的兩本散文集《堅挺的表達》和《邊走邊看》?;氐郊遥蚁茸x前部,該著大多都是此前發(fā)表在 《美文》雜志上關于秦腔的散文、隨筆,有的文章偏重人物研究,有的文章偏重歷史考據(jù),有的文章純?yōu)槠吩u性質。這部20余萬字的集子是由陳忠實先生以“說者與被說者,相通者的境界與操守———讀<堅挺的表達>”為題作的8200余字的長序。自然,品讀此著,我是先讀《序》,然后讀正文。讀完全書,又把《序》溫習了一遍。我至少有兩點感悟:一是感奮先生是讀完全部書稿,按內容分類、劃分主題而寫的序言。從《序》的內容看先生把書稿讀得很細、寫得很實,并不像時下有些名家寫《序》不細看書稿,隨便翻翻,不疼不癢,寫上千八百字跟沒寫一樣的形式上的“序”,而先生為《堅挺的表達》所寫這篇《序》實際成為一篇深度研究成果,有思想,有觀點,有力度。二是關于“道德崇尚和情感傾向”的觀點表達令我非常推崇、認可。先生在《序》的第八、九自然段寫到:“陳彥對這些秦腔表演藝術家和劇作家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的敬重,自然影響著他的道德崇尚和情感傾向。不單是我引用他的幾段文字,涉及到每一位敘寫對象的藝術探索和藝術成就的文字,都是泛溢著真誠和激情,都是對他們獨到的藝術個性的準確評價,虔誠的崇拜以至高山仰止的傾慕之情毫不掩飾”?!皩χT多秦腔藝術大家人格質地的敬重,可以看出是陳彥道德崇尚和情感傾向的另一重要因素”?!斑@種道德崇尚和情感傾向,是成就劇院未來發(fā)展和個人創(chuàng)作前景的又一方堅實的基石。”我是陳彥劇作的忠實觀眾,他的現(xiàn)代戲三部曲《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西京故事》都榮膺“國家舞臺精品工程”大獎,《遲》劇連同劇場觀看和收看電視轉播,我至少看過不下九次,《遷》劇在劇場看過四次(連同先前稱作《西部風景》的眉戶戲),《西京故事》亦在劇場觀過四次。我就想,這“三部曲”大戲之所以皆獲大獎,屢得殊榮、深受觀眾喜愛,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劇作家陳彥同志把道德崇尚和情感傾向之關系處理到家了。這二者毫無矛盾之處,相反,是高度的辯證統(tǒng)一。其實對這一藝術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我在觀劇時是體悟到了,意會到了,但就是不能像先生這樣用優(yōu)美的文字、深邃的思想和辯證的邏輯提煉、歸納、概括出來。我又想,這恐怕就是一個文學門外漢和一位文學巨匠、一代文學大師的差距所在吧!然而,我能在心靈上與大師和巨匠產生些微共鳴也略感欣慰。遂又撥通了先生的電話,與先生討論起“道德崇尚和情感傾向”的讀后感來。電話中先生仍用濃重的關中方言習慣性地表達 “感謝鄉(xiāng)黨的關注”,并再次闡釋這種內在的辯證統(tǒng)一關系,強調作者要有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社會責任感,加上深厚的藝術功力才能成就大作品,產出大成果。先生還一再說:“陳彥是個人才,大人才。作品好,人品也極好!”,此論我亦有同感,也早有同感。我想,這恰是二陳的相通共融之處吧!亦是陳彥能在小小戲曲舞臺演繹出 “人生大智慧”和“社會大關愛”的緣由所在吧!這是我同先生最后一次較長通話。
  ……先生走了,但12年來和先生交往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如同在昨。
  先生已駕鶴西去。不,應當是駕鶴“東”去,東去回到白鹿原,他應當回到白鹿原。
  愿先生一路走好,回原下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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