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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桑吉


  桑吉慢悠悠從樓梯上走來,驟然由陰涼的地界頓入另一個世界,背脊上感受到了濃濃暖意,隨即他涌入了紛繁的人流,為著充饑。
  熟透的飯菜的醇香充斥在鼻尖,桑吉用力吸了一口氣,深深覺得一季糧食的精氣都被收進胸腔,渾身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力氣似的。他繼續(xù)前行,遠遠就嗅聞到一股熟稔的氣息,蒙著雙眼桑吉也能猜度到,那是屬于“黑人”特有的氣味。
  “黑人”是桑吉學(xué)校的一群留學(xué)生,他們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連帶著自身民族的風俗,文化,乃至膚色。桑吉對所有外來的人事都抱有探究心理,因而去往飯?zhí)猛窘?jīng)黑人的教學(xué)樓時,他有意放慢腳步,佯裝恰巧遇見這群異國的學(xué)生。桑吉很早就意識到這不需要掩人耳目,因為眾人懶得顧及別人的生存狀態(tài),他還是這么做了,無非想使自己從中得到某種安慰。大學(xué)自然匯聚了形形色色,天南海北的人,大抵是能求同存異的吧。黑人身上涂抹的香水肯定不是古龍水,桑吉看過一兩本消遣小說,古龍水在其中是清爽微涼的味道,決計不是黑人渾身散發(fā)的張揚濃烈的那種。
  桑吉確信黑人是在自己陷入遐思的時候,與其擦身而過的,他分明感受得到四周刷刷投來打量的目光。這些目光穿透自己,倉促地停留在黑人身上。桑吉驀地記起曾經(jīng)異常厭惡這種“重視”或“注意”的目光。
  從五年級起,桑吉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照鏡子,那時他家剛遷到新地。他記得面向講臺底下烏壓壓的人頭,自己神情淡然,仿佛那些同學(xué)是不相干的人,因而大膽開始了自我介紹———“我是桑吉,今年……,來自藏族……”。底下原本鴉雀無聲的人聽到“藏族”這個詞眼時,無疑像燒開的水一樣炸開了,但見眾人轉(zhuǎn)頭接耳,低聲私語,旋即見所有人的目光一齊投向自己。出于對外界的新鮮和想象,桑吉霎時成為了他們眼中的全世界。桑吉被這龐大的陣仗嚇壞了,一個孩子尚無力承擔這種驚喜,他兩條腿糯米似的軟弱無力,小腿肚有如篩子抖動不停,兩只手扒著桌沿,磕磕絆絆地擠出了幾個字,隨即逃也似的奔向座位上去了。
  桑吉一回家就直直飛往鏡子前去。他望著眼前的另一個自己,眼見額頭上密密的汗珠,詭異變形的笑容在嘴角扭動,抹了抹額頭,手掃過的地方留下一圈灰黑的汗?jié)n。一樣的兩只眼睛一個嘴巴,一樣的喝水流汗,一樣的愉悅或是悲憤,究竟問題出在哪里呢。腦際兀自閃過那些意味深長的意外的眼神,桑吉拼命擦拭鏡子,伴隨著動作的進行,鏡子里的自己也一會沒了嘴巴,短了鼻子。潔凈的鏡子漸漸污跡斑斑,難以辨認全貌,殘缺的另一個自己就那么立在眼前與自己面面相覷。
  “布達拉宮門前是不是牦牛在跑?”那天隔壁班的女生截住桑吉的退路,無語了半天,終于從牙縫間擠出心中的疑問。當然桑吉是后來才知道事情的始末。桑吉呆呆注視著眼前一本正經(jīng)提出問題的女生,瞳眸間閃耀著奇異的光,他感到內(nèi)心一股巖漿似的熱流噴涌而出,一直燒到臉頰。桑吉自此見識到累累人群的好奇心,也破天荒因為自己與生俱來的不同感到興奮。
  桑吉這樣想的時候,窗口內(nèi)的師傅正粗著嗓子,招呼他去取飯。透過裊裊消散的水汽,桑吉看見蔬菜瓜果轉(zhuǎn)變了原始的形狀,而內(nèi)核,顏色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