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啞巴
村里人都不知道小啞巴其實并不是啞巴,但是我知道。
似乎從我記事起小啞巴就一直在村里,每日蜷縮在村東頭的槐樹底下,誰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因為他不但是個啞巴,還是個傻瓜。幼時愛玩鬧,每每調(diào)皮時,母親便會嚇唬我, “不許再調(diào)皮,要不然那小啞巴便會來捉你?!本枚弥冶銓λa(chǎn)生一種恐懼心理,覺得他和母親講的鬼怪故事中的妖怪同樣可怕。但村東頭是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縱然再可怕,我也得硬著頭皮去。所幸我有許多小伙伴,每次上學(xué)放學(xué)我們都會結(jié)伴而行,呼啦啦一大群,似是這樣能壯些膽。其實小啞巴長得并不可怕,甚至與常人無異,但每每瞧見他呆滯的眼睛以及嘴角黏膩的涎水,我都會不自覺地打個冷戰(zhàn),覺得下一秒他可能就會張大嘴巴,把我吃掉。漸漸地,許是見的多了,我們這群小孩對他的恐懼心理漸漸消散開來,甚至還敢上前和他說話。可他每次都端坐如鐘,理都不理我們。到了后來我們都意識到他就是一個紙老虎,一點兒也不可怕,甚至開始捉弄他:捉蟲子扔到他身上,往他身上吐口水,砸石塊,可他依舊不惱不怒,對孩子們的笑聲充耳不聞??伤绞沁@樣,孩子們就越是變本加厲,最后甚至演變成將他乞討的飯倒掉,然后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我也曾向他扔過一次石塊,只那一次。石塊砸到了他的臉,破了皮,血流了出來。他只是隨意扯了塊破布就將血滴揩去,但我卻嚇壞了。那一刻我并沒有惡作劇之后的幸災(zāi)樂禍,反而陷入一種深深的罪惡感里。于是我開始逃跑,拼命地跑。天知道我多想讓他罵我一頓,甚至是對我生氣也好,可他沒有,只是冷漠地沉默著,而且我也沒忘記他是個啞巴。于是我開始做夢,夢里是他血流如注的臉,恐怖至極。
我被驚著了,連續(xù)多天沒去上學(xué)。奶奶比較迷信,找來當(dāng)?shù)氐纳衿沤o我 “叫魂”。不知是神婆真的起了作用,還是小孩子忘性大,幾天后,我便痊愈了。重回學(xué)校那日,不巧下起了雨,父母去了外婆家,小伙伴們也早早結(jié)伴而先行一步了,我只好打著傘硬著頭皮獨自走。
天空灰蒙蒙的,黑壓壓的烏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小步小步地移動著,用傘擋住臉,唯恐小啞巴認(rèn)出我。快到槐樹底下了!我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 “嗷嗚———”突然路邊出現(xiàn)一只野狗,黑灰的毛都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無力地趴下去,露出清晰可見的骨頭。它的雙眼赤紅,呲牙咧嘴,不知是雨水還是涎水的液體從它嘴角一滴一滴地流下來。它站在我的前面,發(fā)出恐怖的 “呼哧”聲,一副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樣子。完了,這是條瘋狗。我嚇得仿佛心跳都靜止了,胸腔的空氣似乎都被抽干了,我只聽見了耳邊它那令我心驚膽戰(zhàn)的呼哧聲。所幸我還有點理性,并沒有拔腿就跑。奶奶說過,遇見狗千萬不要跑,要彎腰用石頭砸它。我不知這招對瘋狗是否也有效,不過幾秒后,我便得到了答案———并沒有效,相反它卻被我扔石塊的舉動惹怒了,離我又近了些。
我終于害怕地哭出了聲,驚動了樹下的小啞巴。他忽地起身,摸起身旁的一根粗木棒,有些急躁地一跛一跛地向我跑來。他跑得那樣快,似乎一眨眼就到了我跟前。他擋在我前面,極力睜大他那細(xì)小的眼,似乎想用眼神嚇住它。但狗呢,似乎并不怕他,反而囊著鼻子,惡狠狠地瞪著他,嘴角滿是涎水。他高高舉起木棒,作勢要打它。那條惡犬退后一步,作勢要撲上去。他臉漲得通紅,張大了嘴,終于狠狠落下棍子,似乎用盡全身的力氣, “滾———”他喊道。沒錯,是喊。那聲音嘶啞難聽,像磨砂的紙,于我而言,卻美妙如天籟。那惡犬似乎也被嚇住,微一愣神,便吱吱地跑走了。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細(xì)小的雨珠落在他亂蓬蓬的頭發(fā)上,像織了一張蜘蛛網(wǎng)。驚訝、后怕、劫后重生的喜悅……種種情緒包圍著我,腦子混沌得像是漿糊,只是呆呆地舉著傘看著小啞巴離去。
我得救了,卻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這件事。我仍舊像其他的孩子一樣,上學(xué),放學(xué),學(xué)著長大。只是每每走到槐樹底下我都會給小啞巴一個微笑,至于他回不回應(yīng)我,于我而言那并不重要。
只是突然有一天,他不見了。就像沒有人知道他從哪里來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說他回家了,有人說他去了另一個村子,也有人說他死了,但不可否認(rèn)的是,我確實找不到他了。他的離開并沒有對這個村子產(chǎn)生任何的影響。一開始,人們還會在路過老槐樹下的時候丟幾毛錢或者些許食物,但是硬幣卻是被孩子們撿走了,食物也被流浪狗吃掉了。漸漸的,人們便忘卻了他,路過老槐樹的時候也只是瞥一眼,隨即匆匆離去。
似乎還一直記得他的只有我一個。我走到槐樹底下,似乎還能看見他臟亂不堪的身影。可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但我還有著關(guān)于他的秘密,那個秘密誰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不,或許還有那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