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詞二首（其一）劉禹錫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還，一作“卻”）唐穆宗長慶二年（822）正月，劉禹錫任夔州刺史。夔州是《竹枝詞》的故鄉(xiāng)，據(jù)劉禹錫 《竹枝詞九首引》介紹，這是一首以笛、鼓伴奏，同時起舞的民歌。劉禹錫寫的《竹枝詞》有兩組，一組是九首，另一組是兩首，我們這里選的是兩首中的一首?！吨裰υ~》“含思宛轉”（《竹枝詞九首引》），抒情意味濃厚，多用以歌唱愛情和抒發(fā)愁緒，“楊柳青青”一首就是描寫初戀少女又喜又疑的復雜心理的。作者全從少女角度運筆。先寫她眼前所見。江邊楊柳青枝綠葉，低垂輕拂，江中流水豐裕充沛，風平浪靜，這應該是南方夏季的景象吧。再寫少女所聞。遠處傳來熟悉的歌聲，那小伙邊走邊唱，是不是正沿著江岸走近自己（唱歌，一作“踏歌”）？我國西南地區(qū)，青年男女戀愛之時，常常用唱歌來表情達意。詩的三、四句刻畫少女聞歌之后的心理活動。姑娘早就暗戀這唱歌的小伙，但對方還沒有明確的態(tài)度，今天他唱著歌走過來，或許是要有所表白；唉，這個人啊，就像黃梅時節(jié)晴雨變幻的天氣，說是晴天吧，西邊還下著雨，說是雨天吧，東邊又出著太陽，真讓人捉摸不定。“東邊日出西邊雨”是南方黃梅時節(jié)特有的景象，作者巧妙地利用“晴”“情”諧音的關系，把天氣的晴雨不定與小伙的態(tài)度不明聯(lián)想起來，生動形象地表現(xiàn)少女的欣喜與疑慮、期盼與擔憂的初戀心理。
　　劉禹錫這首《竹枝詞》就是“風人體”。
　　嚴羽《滄浪詩話》論述雜體詩，第一種就是“風人”。原書小注云：“上句述其語，下句釋其義，如古《子夜歌》《讀曲歌》之類，則多用此體”。這為我們理解風人體提供了重要的幫助。
　　六朝民歌中的《子夜歌》有“霧露隱芙蓉，見蓮不分明”，“芙蓉”與“夫容”、“蓮”“憐”諧音雙關；“桐樹生門前，出入見梧子”，“梧”與“吾”諧音雙關；“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棋”，“棋”與“期”諧音雙關；“風吹合歡帳，直動相思琴”，“琴”與“情”諧音雙關?！蹲x曲歌》有“石闕生口中，街碑不得語”，“碑”與“悲”諧音雙關；“朝看暮牛跡，知是宿蹄痕”，“蹄”與“啼”諧音雙關；“余光照己藩，坐見籬日盡”，“籬”與“離”諧音雙關；“畫背作天圖，子將負星歷”，“星”與“心”諧音雙關。
　　根據(jù)嚴羽的解釋，分析《子夜歌》《讀曲歌》的上引詩句，我們可以歸納出構成風人體的兩個條件：一是利用漢語多同音詞、近音詞的特點，使用一個詞語而同時關顧兩個不同事物，即諧音雙關；二是上下兩個句子，上句借引他語，下句申釋本意，也就是以下句解釋上句，兩句合成一個完整的意思。
　　需要說明的是，雙關除了諧音雙關外，還有音形雙關和音、形、義三方面都能雙關的語詞（詳見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而詩歌中的雙關，主要是諧音雙關。劉禹錫的《竹枝詞》（其一）里的“晴”字，就是雙關辭，它既關顧天氣晴雨的晴，又關顧小伙情感的情，晴、情諧音；并且“東邊日出西邊雨”是即景取喻，“道是無晴還有晴”是解釋上句的，兩句合成一個意思，利用晴、情諧音而表里雙關———詩句暗藏著作者的本意。
　　這類詩為何以“風人”命名呢？郭紹虞 《滄浪詩話校釋》注曰：“風人云者，謂其體從民歌中來”。朱熹《詩集傳》這樣注釋《詩經(jīng)·國風》：“國者，諸侯所封之域；而風者，民俗歌謠之詩也”，十五國風，就是產(chǎn)生于不同地方的民歌。我國上古時代有采詩之制，一直沿續(xù)到周朝，通過王官采詩、各地獻詩、太師（樂官）陳（展示）詩等各種渠道收集民間歌謠，以觀民情風俗?！帮L”是民歌，采詩官因此被稱為“風人”，即采風之人。唐以后，“風人”又指民歌中的一種體裁。清代翟灝撰寫的 《通俗編》卷三八云：“六朝樂府《子夜》、《讀曲》等歌，語多雙關借意，唐人謂之‘風人體’，以本風俗之言也”。
　　在盛唐李杜王孟之后，中唐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繼續(xù)不斷探索，韓愈標榜學古，以文為詩，白居易倡導新樂府運動，李賀追求新穎詭異的境界，劉禹錫則十分注意向民歌學習。永貞革新失敗以后，劉禹錫長期貶謫偏遠州縣，客觀上較多接近人民群眾的機會，特別是任職巴山楚水期間，他受屈原“居沅湘間，其民迎神，詞多鄙陋，乃為作《九歌》，到于今荊楚鼓舞之”的啟發(fā)，比較自覺地學習《竹枝詞》，從巴渝民歌中汲取豐富營養(yǎng)，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獲得了新的成果。
　　應該說，諧音雙關、借物指意的寫法，不僅古代《子夜歌》《讀曲歌》大量運用，其他古代民歌里也很常見；不僅古代民歌常用，現(xiàn)當代民歌也不乏其例。如廣西民歌《塘中藕斷絲不斷》：人講我倆情意斷，本來丟斷有兩年。塘中藕斷絲不斷，藕絲不斷又來連。（新華出版社 《民間情歌500首》2002年版）一對青年情人，可能因為家庭的反對或者其他客觀因素的阻礙，不得不暫時中止往來，但這是表面現(xiàn)象，在他倆的內心深處，愛情之火依舊燃燒，等到時機成熟，他們又恢復了戀愛關系。詩中的藕、絲、連，分別諧音雙關偶、思、戀，形象地表達了他們戀愛過程的波折和兩人對愛情的堅持、守望。
　　再如歌劇 《劉三姐》中的一段唱詞：
　　哥相思，哥有真心妹也知。十字街頭賣蓮藕，節(jié)節(jié)空心都是絲。這段唱詞十分精彩。1-2句主要寫“哥”，小伙子是“真心”“相思”，而“妹也知”三字轉到下一層，這是過渡，3-4句主要寫“妹”自己，她同樣對小伙子充滿愛戀之情，這里的“絲”就是雙關之詞，既指藕絲，又諧音指相“思”。此外，“十字街頭”多歧路，需要選擇，而姑娘的選擇在第4句表現(xiàn)：“藕”是“空心”的，卻都是思念，“空心”與上面的“真心”又前后照應。很可惜，這段唱詞在電影《劉三姐》里沒有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