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青年人文學院
在一張相片里,魯迅先生站在一群青年中講演,整片操場上沒有講臺、沒有喇叭,他可能就站在一條矮凳上,在密匝匝的人群中露出半個身子,四周無數(shù)年輕熱情的身影簇涌過來,像浪花圍攏著一塊礁石。這是1933年的冬天,魯迅先生到北京,在北師大學生的盛邀下,就在師大操場上舉行的一次講演。還有一張照片,是魯迅去世前兩個月,參觀版畫展時與青年版畫家座談,先生擎著一支煙,瘦而硬朗、精神炯炯,俯身在一群年輕人中間說著話,周圍聚攏來許多誠摯的面影、興奮的神情,看著照片,仿佛還能聽到那一室鏗鏘笑語。
這是先生遺照中我喜歡的兩張,它恰切表明了魯迅先生與青年的關聯(lián)。魯迅的一生關注青年、幫助青年,真誠地思考青年問題,用他的筆去撬動頑固地壓抑青年的黑暗磐石。魯迅的一生是“為了青年”的一生,“五四”初潮時,年長的他為了不至于冷卻青年的熱情,壓抑下心中的“虛無鬼”,甘愿“聽將令”而為之前驅,為之吶喊助威以盡一己的心力。女師大風潮、“三一八”血案之際,當青年為強力所壓迫、所戕害之時,他總是毅然振起,站在弱勢者的一邊,指斥強權。從莽原社、未名社的高長虹、臺靜農等人到東北流亡作家蕭軍、蕭紅,左翼青年作家丁玲、胡風,魯迅熱情攜手那些在迷惘中執(zhí)著尋路前行的青年,給予從生活到創(chuàng)作的熱誠幫助。魯迅最見不得青年的血,令他最痛恨、最悲痛的是“中國又失去了很好的青年、我失去了很好的朋友”。他痛撻一切道貌岸然、裝腔作勢、自命尊貴、故作威福、以勢壓人的東西,只要不利于今日中國的青年生長,不管它是什么“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統(tǒng)統(tǒng)踏倒它。”他痛貶中國舊文化的中庸調和、“不攖人心”,自居正統(tǒng)而壓抑一切觸動青年心靈的思想意識,消解一切新生的異端,吞沒一切敏感的不安的沖動的真實生命。魯迅期待著新的生命、新的青年、新的人,他期待在未來新的世界里,有那“沒有吃過人的人”,他期望著未來的青年不再“辛苦麻木”、也不再“辛苦恣睢”,真正如一個人那樣地生存。魯迅想望歷史的遠景,但他給自己的人生定位就是做一個“歷史中間物”,生活在黑暗與光明的交接處,如隋唐演義中的一位好漢,肩起歷史因襲的沉重的閘門,放青年們到那光明的地方去,而自己甘愿殞身閘下。魯迅的一生與青年攜手同行,他的文章也為無數(shù)在人生的歧路艱苦探尋的青年所喜愛,他的精神隨著無數(shù)青年的行動而散布在無數(shù)的角落、無窮的遠方。
魯迅先生生活在苦難憑陵、危機四伏、風沙撲面、道路難行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有太多的災變撲滅意志,有太多的危險堵塞方向,有太多的逼迫壓垮脊梁,有太多的誘餌扭曲靈魂,但是魯迅和他的熱血凝結成的文字,與那個時代的青年一起,以生命的跋涉前行、以思想的光亮探索、以意志的強韌承擔,在荊棘和荒漠中踐履出一條血痕的路,造就了一個以生命的血肉與一切鋼和鐵強搏的“大時代”。多少年輕生命實踐其中、介入其中,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硬生生扭轉了歷史的方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大時代”。反觀我們今天,從生命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從思想的探索和踐履、從價值的創(chuàng)造和承擔來看,這個時代似乎是一個“小時代”。資本全球化的傲慢、權力毛細血管似的滲透、“拼爹”式的階級分化、利益集團對歷史方向的壟斷、物質成功的巨大誘惑和壓迫,這些都使得當下青年有一種集體無力感,在時尚光鮮的“青春無敵”背后潛伏著深重的“青春危機”。似乎在這樣的“小時代”里,魯迅正離我們遠去;又或許在這樣的時代里,才真正需要魯迅。需要不顧一切發(fā)出生命嘶啞絕叫的“狂人”、需要越過一切絕望和誘惑堅執(zhí)前行的“過客”,需要思想和文字、需要生命和熱力,更需要對圍裹著我們的沉痼和常識的奮勇質疑和挑戰(zhàn)。
這個時代的青年,是背對著魯迅這頑石般的黑影,還是轉過身來,面向著他,與他一起直面人生,從“小時代”的破裂處創(chuàng)造出屬于我們的“大時代”來,青年們,是時候做出自己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