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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的甘蔗


  不知道是過了怎樣的光景,去年路過老家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壩子邊后坡田里的甘蔗都沒了,聽住在背坡溝里的阿嬸說,自從在我家老房子里住的阿祖死了之后,甘蔗地沒隔多久就荒了。
  她口中的阿祖是我的鄰居,他們家只有兩個人,阿祖,阿祖婆。村里都是土墻瓦房的時候,只有他們家還是厚厚的干茅草斜堆起來的茅草屋。近旁的鴨棚都是干谷草加些樺樹枝棒,有一根沒一根錯亂搭的。一到下雨天,路過他們家屋檐,就能聞到一股谷草浸著雨水的味道。長期浸潤后的谷草一點點變成深褐色,再順著那些分叉在梁上的枝干尖慢慢凝結(jié)出一顆顆小水珠,滴打在半瞇著眼望著遠處天空發(fā)呆昏睡的鴨子身上。它們細密柔順的羽毛就濕漉漉自然黏在一起,擰成一股股。
  那時,許多戶條件好的,除了割把紅薯藤喂豬,去地里鋤幾下供自家吃的菜地外,方圓幾百里種甘蔗的少了,都說那玩意兒賺不了幾個錢還費力,磨心。偶爾,哪根田坎上冒幾根甘蔗苗,也扎眼。只有阿祖還種甘蔗。他家土壩子邊上的后坡幾塊土里全是甘蔗,綠油油的在風里晃著,很遠就討著路人的喜歡。每到趕場天,他就砍十幾根模樣粗壯飽滿的,宰了尖上割手的葉和根頭上沾著泥的地方,赤條條一根根整齊地斜放在條凳上。他家壩子就在路邊,零散的小木凳擺在壩子上,見了甘蔗,小孩們來都坐得住。過路的趕路久了,天色又早,就愛來歇腳,他也愛招呼。一根甘蔗才一兩塊,不一會兒,大家嘴里都嚼上了他家的甘蔗。服務(wù)是到位的,怕吃了嘴上一抹黑腮子,每根甘蔗都用鐮刀刮了皮,阿祖用鐮刀上下來回刮著,嘶嘶啦啦,地上就壘起了青色的小卷絲;整齊地宰成幾節(jié),一人拿上一節(jié)坐著嘮嗑吃,其余的就插到背篼里拿回家。皮一塊一塊的被嘴撕完后露出青澀晶亮,似乎要被水分脹破的甘蔗芯,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干凈,利落。
  小孩們見大人們都是“咔嚓”咬一小節(jié)又吐出汁水榨干了的渣,自己就用嘴撕了一點點,然后使勁地吐,渣老吐不干凈,最后就變成一個勁噴著口水絲,一不小心就把旁邊走路都還像喝醉了似的,卻仍然拄著節(jié)甘蔗的小小孩,噴哭了,弄得壩子邊上風里的甘蔗都看得津津有味,搖頭晃腦。
  大家都夸阿公家的甘蔗好,脆又甜,干田里種的卻不比沙土里差。這時,坐在壩子邊,嘴巴里吧唧吧唧,扒著葉子煙的阿公就咧著嘴,連金黃發(fā)黑的幾顆零散的牙都笑得合不上了。他在板凳上磕磕煙灰,一拍大腿“嘿嘿”笑著說道:“那是,我家祖輩到我都種了好幾代人了?!?br>  沒過幾年,我們?nèi)叶缄戧懤m(xù)續(xù)搬到鎮(zhèn)上去了,便把老房子給了阿祖住,村上的年輕人都打工去了;或者老了的為著照顧孫輩讀書就上鎮(zhèn)里定居下來了,再老一點的就被下一代送進了不花錢的養(yǎng)老院。
  阿祖婆死了,住在了那塊甘蔗地里,阿祖很老了。趕場的稀落了,偌大的村子就只有風在說話。夜里,都能聽見對坡上,哪個屋子的瓦片一不小心垮掉,碎在地上,“哐當”,在空空的屋子里清晰地蕩著,在整個村子里蕩著。驚醒的阿公披件衣服,就跑到后坡甘蔗地里溜溜。一口一口地抽著葉子煙,在地里甘蔗葉輕輕晃動的縫隙里,望著遠處墨色不清的山黛。眼眸里的迷霧涌了一波又一波,一波波撲打在慢慢升騰的煙霧里,那些煙悠長悠長,像遠飄的笛聲。
  阿祖都快九十了。村里的干部動員他去養(yǎng)老院,阿祖不說話,依然割完藤子喂好豬,就去甘蔗地里,卷著褲腿,彎著腰鋤花生草,澆澆糞。甘蔗葉在風里“簌簌”的互相摩擦,輕撫著他的頭,他像撫摸一個小孩子的手一樣輕輕地把葉子撥開。
  偶爾,有人路過老家辦事,就會發(fā)現(xiàn)甘蔗地葉影里晃著個人影。過了好幾天都不見甘蔗地里的阿祖了,背坡溝的阿嬸挖土時,扛著鋤頭在門前喊了幾聲阿祖,屋子像從來沒人住一樣寂靜。推開門,阿祖歪著頭,硬硬的躺在門檻邊上。阿祖挨著阿祖婆,被葬到了甘蔗地里。
  幾年過去了,墳上的荒草在風里輕輕晃著,晃著,阿祖的甘蔗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