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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泥



新開湖


  □朱贏
  一
  馬坡巷16號。小米園緊閉著兩扇門。一扇的銅門環(huán)上掛著牌子:“館舍維修,暫停開放”;另一扇的門環(huán)呢?我站在門外朝北邊最近的一棟房子張望:很多個陽臺對著這里,不用數(shù)也知道──7層樓;不用問也知道,這就是小米巷1號的陽臺,時時收攝小米園的一角風景──委婉的屋檐上躺著小青瓦,在細雨如絲的日子流得出旋律……14年來,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馬坡巷16號。兩次都不得入內。奇怪我怎么會懂小米園的奧妙?
  奇怪,4樓陽臺有個小女孩在看我嗎?她的手邊有個墨綠色畫板,老式帆布的那種;身邊還有臺電子琴,雅馬哈的,可鍵數(shù)毫不標準,只有37個。
  一會兒,她就不在那里了……呯──“樓上哪份人家啦?!嘎缺德!怎么好把玻璃扔下來啦!”是一樓老奶奶的聲音。玻璃就掉在她家的天井,所幸沒人站在那里。4樓的小女孩卻嚇得蜷縮一團,躲在一扇破窗子底下不敢探頭。她不是故意的,剛才推窗時,玻璃突然就破了,她的手差點被劃到??墒锹牁窍碌哪棠毯啊叭钡隆保睦镞€敢伸出頭去道歉。她貓著身子跑到客廳,用一張凳子堵住大門,又踮手踮腳地跑回自己房間把門關死。會有人很快上門來檢查各家的玻璃窗嗎?或者就有誰透過窗子看到了她的一切?大人們會如何懲治扔玻璃的缺德鬼……沒有人來。但,我看見了:就是4樓陽臺的那個女孩,小米巷1號404。是放暑假的時間吧,她怎么一個人在家。我要去告訴104的奶奶嗎?
  ──關你什么事!
  二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馬婆巷自南宋就有了。當時此地有教駒游牝的馬院,因而得名“馬婆巷”,至明代改為“馬坡巷”。歷史上最著名的“馬坡巷”人非明代官僚金學曾莫屬。他是隆慶二年(1568年)的進士,為官政績堪稱顯赫,但終于在一次誣陷風波后退隱。據(jù)說他連上五章才獲準歸杭,一還鄉(xiāng)便在馬坡巷蓋起了有“大觀”之稱的私宅,號“金衙莊”。此莊當初頗為宏偉,內有杭城第一高樓“望江樓”,而杭州城東八景之一的“太湖垂釣”亦只是金老爺?shù)乃郊覄俚??!段縻鰬压偶分杏小锻瓨菓呀鹗∥帷芬辉姡?br>  洛下名園二百年,望江樓閣渺如煙。
  高花秀木疏簾外,沙鳥風帆畫檻前。
  明瑟長留風月意,清華獨結云水緣。
  林皋不與滄桑改,留得莊名萬口傳。
  果真是“明瑟”隨了“風月”,“清華”付了“云水”,金省吾便如此自得善終。林皋幸即,大概是杭州人根深蒂固的生存智慧。說是清醒也好,圓滑也罷,歸隱的結局無非是以“自得其樂”的狀態(tài)活下去。淺層的合理性在于:不做烈士,也不做小人;深層的問題卻是:受教于儒并立身于儒的君子可以對天下蒼生的福祉棄權嗎?這恐怕就是偏安之地所難以啟齒的“滄桑”。話說回來,能得萬口流芳的金衙莊倒不盡然是由于排場。金學曾為官時聲望頗高,死后人們罷市哭喪竟達十日。對于一個曾經(jīng)懷才入仕的讀書人而言,此等回應足夠慰藉九泉了吧。
  一個人,一種選擇,用一世英名煉就一處符號。只不過,一場身臨其境的憑吊絕不能澤被幾代人。金家的后人很快就無福消受了,到清代初年就賣了宅子的一半;及至乾隆年間,另一半也易了主。三百年間,皋園、舒園、桐園、燕園、四閑館等名字都曾被雕刻在昔日的“金衙莊”門牌上──烙上了,又抹去了;金、嚴、孫、嚴、舒、章、師、葉等族姓交替入主,馬坡巷里一段段忘卻的年輪。有時我在想,漢字、中華文化是不是也這樣被轉賣了一次又一次,以風月田園自慰的士大夫們是否早已不打算面對未來……“小米巷1號404電話!小米巷1號404電話!”居民區(qū)大媽的叫喊打斷了時間?!靶∶紫?號”──砰!她喊第三遍的時候,一個纖細的聲音哆嗦著奪門而出:“來、來的!”踢拖踢拖,一雙粉紅色的塑料拖鞋跌跌撞撞沖下樓,向馬坡巷3號的居委會辦公室跑去。
  “是媽媽打來的?”
  小女孩看著居民區(qū)大媽不敢吭聲。她平時挺會叫人的,這會兒卻怕她還要接著問──玻璃?
  “你是小米巷1號404的吧?”
  小女孩更緊張了,臉漲得通紅。不是才當著大媽的面接完電話,怎么會不是小米巷1號404的!
  “小米巷這個名字多少怪啊,是不是賣小米的啦?”
  原來是大媽閑著要逗她呢!誰知這姑娘轉身就跑了,踢拖踢拖的也不怕塑料鞋勒腳??蓱z的笨丫頭,不是每天對著樓下的小米園發(fā)呆嗎?怎么就沒人告訴過她,米芾的兒子米友仁曾經(jīng)住在附近。爸爸是大米,兒子是小米,這么親切的故事她怎么會聽不懂。
  米芾是誰,小米巷里有沒有人聽過這個名字?
  可“金衙莊”倒還在的。小女孩的媽媽在電話里說:今天廠車會晚到,6點去金衙莊的大樹下等。原來那大樹本是金衙莊里的老樟樹,樹齡700年。小女孩對此卻毫不知覺。她只知道,“大樹下”是爸媽每天上下班的起點和終點。她再小一點的時候,每天都跟著爸媽在“大樹下”坐廠車,一排欄桿圍起一片草地,里面有一棵樹和無數(shù)狗尾巴草,那就是她認識的金衙莊了。對她說來,那里就是一個地名,一輛大車,還有爸爸媽媽。誰都不會告訴她,“大樹下”先前做過“安定小學”的操場;再先前還做過“忠義祠”,為了紀念在太平軍攻打杭州時死難的人們。1860年,杭州史上最慘烈的浩劫之一,同胞刀下十二萬冤魂,金衙莊門前遍地尸骸……幸好沒人對小女孩說這些,否則她哪里還敢站在樹下。
  夏天的6點才剛剛露出沉重。廠車“咀”的一聲急剎──噢,肯定是大嗓門的吳叔叔開車!小女孩站在后門等,那里離“黑煙”近,卻免得挨個向那么多人問好……金衙莊是個什么東西?關他們什么事。
  三
  “從此與誰談古處?馬婆巷外立斜陽。”此句出自龔自珍《己亥雜詩》第163首,為悼念一位故人所作。龔自珍是生在馬坡巷的,他的文集中有注:“余以乾隆壬子生馬坡巷,先大父中憲公戊申年歸田所買宅也。”龔家是顯赫一時的書香門第,其父龔麗正進士出身,精于史學;母親是著名經(jīng)學家、訓詁學家段玉裁之女,著有《綠華吟榭詩草》。龔麗正師從段玉裁,而龔自珍自幼由母親悉心調教。想必龔自珍知道“馬坡巷”的來龍去脈,興許小時候有誰給他講過“馬婆巷”的來歷?!都汉ルs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前。那時的龔自珍年近五旬,國運之積弱不堪、官場之紛爭不堪都令他心力交瘁;他也決計辭官歸杭?!榜R婆巷外立斜陽”,馬坡巷的龔自珍在感慨什么?
  龔自珍生養(yǎng)在最好的家庭、卻是最壞的年代里。史學與經(jīng)學的養(yǎng)育點亮了他的雙眼,他卻要用明澈的目光去打量腐化的世界。他不肯也不能像他外公一樣在小學訓詁中躲避了;現(xiàn)實有一種徹骨的寒痛,而血氣方剛的一代必須要喊出來。站在麻木的神經(jīng)上呼喚惡臭的軀體,即便有所反應也是極度危險的,毒素隨時會從四面八方襲來。然而知其不可而為之,不正是生之意義所倚。看那命之所系的龐大根系,恩重如父母──雙親在受苦,子女焉得獨善?
  嘉慶十九年(1814年),青年龔自珍接連發(fā)表4篇《明良論》針砭時弊:“士皆知有恥,則國永無恥矣。士不知恥,為國之大恥?!闭窃诩螒c十八年(1813年),天理教農(nóng)民起義爆發(fā),聲勢直逼皇宮,當時的嘉慶帝為此大罵官吏“寡廉鮮恥”。然而龔自珍看到的“恥”顯然有別于心有余悸的皇帝,在后來的《平均篇》中他這樣寫道:“人心者,世俗之本也;世俗者,王運之本也。人心亡,則世俗壞;世俗壞,則王運中易?!币蚨母母锪鍪鞘置鞔_的,他渴望君能革弊,民能安生;尤其在接觸了公羊學思想之后,經(jīng)世致用以振國運的意念幾乎占領他的后半生。為此,即便在最失意的歲月里,深諳佛理的他仍未能遁世。
  鉆心之痛正在于苦難的后果。毀滅步步緊逼時,不是早有人呼喊過么。可他又注定要失敗的:為什么不呢?毀滅的前奏就是昏庸與腐朽的狂歡;為什么清醒者不能得志?這個問題猶如“為什么昏庸腐朽會走向滅亡”一樣無稽。龔自珍一生仕途艱難,6次會試才中了進士,當時他已近不惑之年,仍只能謀個低微的官職,而他那些慷慨激昂的文字早在十年前就已名震朝野。好心人只會勸他:刪了吧,何必惹禍??捎姓l知道,龔自珍甚至在21歲與新婚妻子泛舟西湖時就寫下了“屠狗功名,雕龍文卷,豈是平生意”。有誰聽懂了嗎?“如今與誰談古處?馬婆巷外立斜陽?!?br>  四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小學語文課本里就有龔自珍的這首《己亥雜詩》。我上到這一課時,才讀兩遍就把詩背下了。龔自珍這個人,我實在太熟悉。
  應該是1990年的元宵前后吧,我已經(jīng)睡著了,卻被媽媽叫起來,迅速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她才回來,說樓下的花燈很好看,還有電視臺在拍,也許女兒還有機會上電視呢。在我小時候,上電視實在太稀奇了。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被帶到一座園子里:真是很熱鬧的,很多的人和很可愛的燈;不知誰給了我一個紅氣球;沒有看到電視臺的人,但爸爸給我拍了很多照片……那是我第一次進入龔自珍紀念館。就是那樣清瘦的白墻和虛懷的兩扇黑漆門,20年來都沒有改變。
  小時候,盡管每天都經(jīng)過紀念館,進去的次數(shù)卻屈指可數(shù)。印象最深的有兩次:一次是學校春游,大家各自在館內的小池塘邊找個位子吃零食。還有一次是社會實踐,我被分配到館內擦門窗。其余的時間,我真的進去過嗎?似乎從前要門票的吧,不記得是3毛還是5毛錢,但對小學生而言都是一筆“巨款”。所以大多數(shù)時間,我只是在館外跳橡皮筋的小女孩;那時門口還聚集了很多拍洋片的男孩,他們占領黑漆門外的小石階;我們占領白墻外的電線桿。龔自珍,就與我們保持著至親又至嚴的距離:從不威懾,卻也并不敞開。龔自珍是誰呢?大詩人吧,寫了“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后來在學校做演講發(fā)言的時候,還經(jīng)常有人引用這句話,好像我們這一代就是“不拘一格的人才”??升徸哉涫窃鯓拥拇笤娙四??是不是跟李白差不多?從前怎么就無端覺得,寫詩的古人都跟李白一樣。
  404的小女孩在笑我?都站在小米園的門口了,龔自珍怎么就和李白一樣的;他甚至都不應該是個詩人。青壯年時心志高遠,他竟為自己立下“詩戒”,直到?jīng)Q意返鄉(xiāng)前才大肆破戒:
  “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于帳簿紙,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fā)簏數(shù)之,得紙團三百五十枚,蓋作詩三百五十首也……”
  這是1840年龔自珍在給友人吳保晉的信中所述的《己亥雜詩》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詩戒破了,大概意志也絕了,因而滿紙嘆息。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舉國方沉酣太平,而彼輩若不勝其憂危,恒相與指天畫地,規(guī)天下大計?!北溯呏傅木褪驱徸哉渑c魏源。據(jù)說龔自珍性情怪異,能稱得是摯友的唯有魏源。二人對日后中國的變革道路都產(chǎn)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梁啟超、康有為的變法與他們不無關系。只可惜,堪稱思想家的他們卻只有“日后”而未曾“當年”。
  龔自珍真的不愿只做個詩人,但偏偏,他生來就有著詩人的過分纖敏。據(jù)說還是在馬坡巷的時候,他一聽到賣糖人的簫聲就會病倒,醫(yī)生難以診斷病因。但龔自珍一生仍以簫、劍為抱負。我一直記得,龔自珍紀念館里有幅沙孟海的字:“劍氣簫心”;難道是擦窗格時留下的印跡?詩句當然是出自《己亥雜詩》的“少年擊劍更吹簫,劍氣簫心一例消”,說的是他自己,“才也縱橫,淚也縱橫,雙負簫心與劍名”。然而“我勸天公重抖擻”也是同時期的句子啊,他到底做不成金學曾一樣的莊主。一旦聽說林則徐要去禁煙,他立刻上書希望隨行,還向林則徐提出了嚴禁鴉片、抵抗英國侵略者的主張;懷愁衰世的他其實早已預見了更大的危機。1841年3月,龔麗正辭世,龔自珍守孝期間接任父親在杭州紫陽書院的教席。同年5月,林則徐被發(fā)配新疆,6月行至京口時囑咐魏源編寫《海國圖志》。8月,龔自珍決定加入江蘇巡撫的幕府,卻在此后不久神秘暴斃于丹陽云陽書院,享年49歲。
  “五十年中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是《己亥雜詩》第76首中的感慨。在這首詩后,龔自珍寫著:“庚辰歲,為《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篇?!彼莻€死不瞑目的人,離了官場猶憶自己29歲時所懷的宏才大略。他深信那就是救世良方,他說應驗也不過五十年。然而死亡的突然來襲是否比衰世的慢性窒息更令人錯愕?他走了,關他什么事?
  關他什么事,這句話他早就說過了,在22歲那一年: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
  誰能知道,這一句“紙上蒼生而已”日后是何等疼痛……
  五
  馬坡巷16號,小米園。白墻,小青瓦,黑漆門,門頭題著“龔自珍紀念館”幾個字。但這里并不是龔自珍的故居,小米園真正的原主人是清代桐鄉(xiāng)貢士汪淮。龔宅原址無可考證,將紀念館選在這里,大概是家鄉(xiāng)人還他的點滴鄉(xiāng)愁吧。
  《己亥雜詩》另有很著名的一首:
  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我想龔自珍真的不像金學曾,回家對他而言并非解脫;為了告別“劍氣簫心”,他蒙受了多少“浩蕩離愁”,卻仍舊渴望著——落紅一樣的守護?我從來都不知道,6歲到15歲間,自己日日凝望著這樣的一個影子,穿梭著如此幾段歷史。1989年從清泰街84號“原拆原回”,小米巷1號404的陽臺──我的房間就成了小米園瞭望臺??墒窃凇盎簟笔录螅蜎]什么人提起龔自珍了。倒是樓上501那一家,成了整條小米巷和馬坡巷的熱議。電視臺接連上門報道,因為那家男主人管理的校辦工廠成了全國典型。也是從我的6歲起,大家看著這家小廠從杭州第一變成省內第一,從全國第一變成跨國企業(yè);我13歲那年,那家大我一歲的姐姐去了美國;兩年后,我們全家又搬離了小米巷,隨后就只從新聞媒體上聽說501的事了?,F(xiàn)在,那曾經(jīng)的鄰居是位居中國內地前10、全球前200的富豪……小米園、馬坡巷是不是有種奇特的地氣呢?斜陽草樹依舊,然而那深巷里的簫聲畢竟是作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