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再來的時光
又到了采茶的季節(jié)。茗嶺山區(qū)進入了忙季。這塊紅色肥沃土壤, 可以孕育上等的茶葉, 明人周高起在《洞山岕茶系》 中, 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 “岕”字, 我的家鄉(xiāng)就被這些岕包圍著, 紅星岕、石屑岕、 小前岕、 大前岕、 東吳岕、 窯頭岕。此書還記載, 唐朝盧仝隱居洞山、 種茶從陰嶺開始, 于是就有了茗嶺的說法。陸羽煉茶時經(jīng)過的那條路、 那個村, 后輩的我一直在走, 走了30多年。
茶樹露出單芽, 摘采可以做成碧螺春、紫筍茶、 毛尖, 價格都是非常昂貴的。近年聽母親嘮嗑, 說現(xiàn)在去采茶的不是年邁的老人就是外地人, 年輕人都到城里買房務(wù)工, 不愿采茶了。
對于我來說, 童年的幸福時光, 就在此時。我會讓奶奶每周日清晨四五點鐘就喊我起床, 一路聽著鶯啼鳥叫, 提著大菜籃子, 踏過潺潺的小溪, 走在只能有一兩人并肩能行的崎嶇山路, 沿著長著連綿深綠色大松林的丘陵, 抵達湛藍清澈的東嶺水庫對面的河岸, 再過個小坡, 不到一個小時就
到了茶場。
清明的時候茶葉是單芽的,滿滿的山坡都是一條條很有規(guī)律的肌理綠線在山上逶迤, 冒芽嫩綠, 比采完后烏塌菜般的油黑綠來得嬌艷透亮。九十年代開春采茶的工價從 3 元一斤降到谷雨后 2 毛一斤了。十歲的我個子剛剛超過茶樹, 樹枝兩側(cè)我都能采到, 中間的夠不著, 一顆顆嫩芽采下緊握在小拳頭里面, 塞滿了放進籃子, 慢慢地里面堆成了一座小芽山,再鋪滿底, 越來越多, 到了中午就大半籃了。跑到茶農(nóng)家, 把茶葉入稱記載, 啃著面鍋攤, 要口水, 想著采到一兩斤的分量, 就盤算著下午還能采更多。一天站著采茶, 到天色漸晚, 我們收工了, 我采的茶只有奶奶的一半, 但單去了幾次, 就能積攢我一年的買書錢。那個時候, 只要閉上眼睛, 都是茶芽; 就連晚上做夢,也是茶芽。食指和拇指上的茶汁要半個月才洗干凈, 而奶奶的手, 更是常年長了厚厚的開裂的黑繭。
在這個季節(jié)里, 放學(xué)回家, 做完作業(yè),還可以和姐姐一起摳馬蘭、 弄香椿頭、 采小鋼筍, 爸爸媽媽他們在五公里外的鄰村石礦附近開了個小店來維持全家的生計, 我們像留守兒童般也都盼望周六下課能夠去
看他們。慢慢地滿山頭的杜鵑花開了, 山野中各種樹已經(jīng)把山裝飾成各種深淺濃淡, 中間還夾雜著一些開花的野梨樹, 嫩茅草、 野莓、 酸溜溜、 狗奶奶、 雞爪子、 櫻桃、 杏子、 桃子, 這些都是我們的零食。
眨眼到了夏天。這個時節(jié)是我做黑妹的時候, 天天泡在小溪里面摸魚, 那時候溪水里面都是鵝卵石, 水質(zhì)干凈, 渴了就喝, 癡虎魚、 光唇魚、 泥鰍、 螃蟹、 蝦都是常見的, 小鯽魚、 小白條在水中成群地游動著, 我盯著這些魚看看它們鉆在那個石縫里面, 躡手躡腳地走去, 把另一側(cè)出口給堵住, 一摸一個準(zhǔn), 有時候一天可以收獲幾十條的小白條或者大鯽魚, 偶爾還有黃鱔, 到了晚上, 這些就成了我們餐桌上的美味。
到了秋天的時候, 漫山遍野開始發(fā)黃,大雁南飛, 原來的陣陣松濤如剃了光頭的和尚般佇立在山頭, 地面上鋪滿一層厚厚的深褐色松毛, 大茅草也被秋風(fēng)吹得發(fā)黃變枯了, 這正是割茅草和扒松毛的時候, 要備足全年的燒柴, 僅僅靠幾畝田地上收割稻子后留下的稻草和黃豆棵是遠遠不夠的, 灶膛里面沒有柴可是沒有飯吃的。我和姐姐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幫奶奶一起割茅草, 用類似豬八戒用的竹筢子扒松毛, 在地面這些草葉清理后, 經(jīng)常還有意外驚
喜, 雁來蕈、 茅草蕈、 松毛蕈就進入在我們眼簾, 趕緊俯身輕輕地連根摘起來, 放在衣兜里面一會就夠一大碗了。奶奶總是把松毛緊緊地押入腳籃, 把茅草捆得很緊很大。姐那時候12歲, 人雖沒有柴火大, 卻能和奶奶挑起擔(dān)子從柴房來回多次, 遠遠望去, 就看到了兩擔(dān)柴, 那時只能挑個空擔(dān)還晃悠的我真是羨煞不及, 就想著趕緊長大, 也可以干力氣活。晚上, 我往火焰熊熊的灶膛里面添著松毛和茅草, 奶奶在做雁來蕈給我們吃, 這樣豐盛的大餐, 我要吃三碗, 連鍋子里面的鍋巴都不放過,肚子吃得鼓鼓漲漲的覺得好踏實。奶奶總說自己不喜歡吃雁來蕈, 總在洗鍋的時候拿一勺開水, 把鍋上殘留的米粒都刷下來, 盛進自己的嘴巴里, 她說浪費糧食對不起老祖宗。
時光荏苒, 現(xiàn)如今, 奶奶都接近90歲了, 已經(jīng)采不動茶葉了, 身子還健朗, 唯一就耳朵不好, 每次去看她, 她話很少, 總是露出燦爛的笑容。柴房里照樣裝著很多柴火, 可惜已經(jīng)沒有了松毛, 二十年前的退林返耕和一兩個化工廠、 化肥的污染, 農(nóng)村的丘陵已經(jīng)不是我小時候的松林和茶園了,河里也看不到魚蝦了, 村里一些親戚都陸續(xù)被癌癥奪去了生命, 我曾經(jīng)留下的美好回憶還會再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