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爾德林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這片大地上?!蔽蚁嘈旁诿恳粋€漂泊者的內(nèi)心都深深地珍藏著一個回味無窮的故鄉(xiāng),在他們的回憶中,這個故鄉(xiāng)是溫情和詩意的,盡管在別人眼中,它可能只是一個貧困凋敝的僻壤,它充滿了生命的沉重和生存的苦痛,但只要他們愿意,便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依戀寄存在那個扎根于心中的故鄉(xiāng),然后義無反顧地奔向相反的方向。
當一個人從童年時就離開故鄉(xiāng),漂泊遠方,不管他走多遠,飛多高,他并不是懸浮于這個世界之上,他會離他的村莊,他的鄉(xiāng)人,他的祖先越來越近,故鄉(xiāng)的魂魄會以夢魘的形式游走于游子的心中,這個孩子會在本應(yīng)天真快樂的年紀里被一種孤獨的汁液浸泡,接而不斷地發(fā)酵,在青春時期這種飽滿的成熟的憂郁氣質(zhì)就會如陳年好酒突然揭開蓋子溢出的清香一般清冽、甘醇。一個人處于這樣的情況是被迫的,但是你無力抗拒,只要你還活在世上,這種憂郁就會不斷生長,直到開出詩意的花朵。俄羅斯詩人葉賽寧在《可愛的家鄉(xiāng)啊》一詩中寫道:“我歡迎一切,忍受一切,歷盡折磨也滿懷歡悅。我匆匆來到這片大地啊——就為了更快地與它離別?!币粋€離鄉(xiāng)的孩子,眼眸里盛滿了哀傷的淚光,他活在心中那個詩意的棲息地,那個天與地、山與水、人與動物共同敘寫生活的地方,在不斷地追尋與逃離中獨自回望故鄉(xiāng),演繹著天上人間的質(zhì)樸無華。
我一直在行走著,隨著時間的延續(xù)而行走著,我的故鄉(xiāng)也在蔓延。當我歸來時,村口的老人熟練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卻驚慌地不知所措。歷史的塵沙裹挾在他們蒼白的雙鬢和縱橫交錯的皺紋中,閃閃發(fā)光。我已忘記該如何稱呼他們,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強大到讓我瞬間失語,我以為我能夠永遠對村莊的一切都念念不忘,我以為我只要踏進這塊土地一步,我就會與之融為一體,血脈相通,可我沒有想到記憶竟這么輕巧地在我面前轟然倒塌,我頓時啞口無言。從老人們那一張張寫滿歲月痕跡的臉上,我看見了一種與世無爭的淡然和對我這個返鄉(xiāng)的孩子的善意微笑,我聽見了村莊過去的風(fēng)呼嘯著從我耳邊簌簌地飛過,它掀開了我未曾經(jīng)歷的世事的一角,帶我用每一個細胞去親近它,而不只是用五官和四肢。
在很多個夜晚,我都感覺到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推進到生命的寂寥之中,我聽到一個聲音在呼喚我,它說,你要回歸,才能重生。我越來越清楚這是一種來自生命底層的洞悉和暗示,這種感覺無法言喻,只是它能隨著空氣慢慢地滲透到我的身體中,試圖去挖掘那些一直擠壓在我心中不曾言說的隱秘。我力圖把心口收緊,不讓循環(huán)流動的聲音把我隱藏多年的秘密掏空。我知道這就是自然的聲音,是我最愛的故地向我發(fā)出的低語。
曾經(jīng)離開故地時我心里懷揣著一個夢,那個維持了十幾年的夢也是我至今最高的目標,成為一名作家。這對于一個缺少天分而且并不聰穎的孩子來說,無疑是信口開河,黃粱一夢,是自己給自己劃開的致命的傷口,我只有用勤奮的借口堵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所以它始終埋藏在我內(nèi)心最隱秘的領(lǐng)地,輕易不肯與人言說。這個夢就像一條幽暗的河流一樣在歲月的沖刷下兀自地流動著,仿佛一旦暴露于陽光之下,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塵埃會將它吞噬、毀滅。我把自己逼到山窮水盡,毫無退路可走,或疾馳或匍匐,或五體投地,或破釜沉舟。只有這樣,骨子里的決絕和無畏才可能會適時爆發(fā)出來。有時候無法預(yù)料和把握的偶然性,常常發(fā)揮著意想不到的作用。
我從來不刻意渲染一切與苦難有關(guān)的種種,尤其當它與故地有關(guān),諸如貧瘠,諸如災(zāi)荒,諸如爬滿山里人心頭無邊的疼痛,可我始終保留那份敏感的觸覺。我輕裝離開,帶傷回來,這歸來的傷太深,太蠻橫,太絕情,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我期待有朝一日我手中握著的筆能夠像農(nóng)人的鐮刀那樣純熟地運轉(zhuǎn)自如,到那時候我會把我這么多年的流離失所與兵荒馬亂一一講述給故地聽,把故地上一輩輩辛勤勞作的人們是如何經(jīng)歷死亡和新生的故事講給外面世界的人聽。在這個小小的世界里,我就像安安靜靜趴在巢里躲避雨雪天氣的小鳥,舒適而溫暖,故地給我的柔軟使我此刻不想以任何借口來書寫關(guān)于它的歷史,不想讓它過早地死在我的筆下,不想讓城市的喧囂刺痛它保持了幾千年的靜謐,盡管它自始至終都是我思想枯竭時一眼深不見底的泉水,是我保持創(chuàng)作熱情的源泉,可我稚拙的筆一旦開始在白紙上勾勒,它便不再是我心中的那個故地,無論我怎樣將它美化,它也會被別人誤讀,被嗤之以鼻,我怎么能忍心讓我的故地遭受世人的鄙夷,怎么能讓我最純潔的心靈居所被褻瀆?不,它不應(yīng)該成為我取悅世界的一枚棋子,設(shè)若故地受傷了,我也將不復(fù)存在于這個世界中了。而有良知的寫作,無疑是故鄉(xiāng)在我心中的延伸與拓展。
我隱于故地,與它渾然一體,但這只限于某個時間,例如這個炎熱的夏季。一直以來,我的身上背負了太多的行囊,這些行囊里面有父輩的期望和村莊對我的囑托,我的使命就是背著它們找尋另一種可能的存在方式。所以這就注定了我無法在萬物萌生的春天躺在花香的海洋里,也無法用我細嫩的雙手捧起九月里那壓滿枝頭沉甸甸的豐收果實。我只有在遠方靜靜地想象著我不在場的身影是如何在黑夜里悄悄潛入故地,輕輕撫摸那片片冰涼的樹葉和搖搖晃晃的月光,然后灑下一滴清淚,決絕地離去。我匍匐在這片土地上,與它融為一體,以此來彌補十幾年來對它的虧欠。我缺席了這么多年,而村莊里所有該發(fā)生的故事從來沒有因為我的缺席而不再上演,它從未為一個遠在天邊的游子而耽擱它歷史的進程一分一秒。而我,活在一個遠離泥土、遠離故地的世界一隅,日日夜夜掛念著那個在地圖上找不到絲毫蹤跡的村莊。
就像內(nèi)心始終有一個心結(jié),它像滿地的藤蔓叢叢的灌木一樣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唯有把自己完全交付給這一方土地。既然生命是這片泥土所給予的,那么我必須給不斷延伸出來的欲求一個滿意的答復(fù)。當我完全投入它,在灼熱的太陽底下,在漫山遍野的綠色即將溢出來時,我站在故地中央,用雙手機械地勞作,就像奔赴一場華麗的盛宴,滿心歡喜地走在一條通往土地中心的道路上,我的血液被炙烤得滾燙而沸騰,它們隨時都可能迸破血管和層層組織,汩汩流出,用飽含叛逆因子的養(yǎng)分來澆灌我腳下的土地。我只有在太陽最毒、汗如雨下的時候才能感到我是真的生長在故地上的一棵不畏死亡、欲要扎根泥土的樹,對一個人來說,那種感覺是復(fù)雜的,既像是要爆炸,又像跌入冰窖,其實我的心在此時此刻是荒蕪的,它寸草不生,可是我一如既往虔誠地迎著烈日趕路,我知道太陽會把城市浸入到我身體和靈魂中的污穢一一蒸發(fā)出來,與其說是它在拯救一個徘徊在山村邊緣卻又無法深入到城市中的人的靈魂,不如說是一個愧對故地的游子對這位大地母親進行的贖罪。
我心甘情愿地接受這樣一場看似蒙昧的洗禮,因為人一旦與故地脫離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容易沾染一些與鄉(xiāng)村完全陌生的東西,這些東西會讓你的內(nèi)心生長出片片雜草,如果你不及時清理修葺,那么這些雜草會蓬勃地向上生長,直至使你與生養(yǎng)你的土地產(chǎn)生細細碎碎的隔閡。因此在某個特定的時刻我允許自己執(zhí)拗地面對這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籌劃一次救贖,或者說是放逐,放逐那些出現(xiàn)在生命里不能忍受的孤獨和恐懼。唯有以這樣的方式才能擺脫血液里的污濁和靈魂中蠢蠢欲動的邪惡。
周國平說:最深沉的愛都根源于絕望。我想,要有多深的絕望才配得上擁有世上最濃烈的愛,而這愛無疑是屬于故鄉(xiāng)的。當年輕的歲月漸漸遠去,凄冷的薄霧浮上心頭,我們是否還會記得曾經(jīng)有一種永恒被我們信誓旦旦地擁護?當純真不再,當侵犯和傷害以理直氣壯氣勢洶洶的姿態(tài)闖入我們的生活時,我們是該繼續(xù)保持優(yōu)雅還是進行劇烈的反抗?對于故鄉(xiāng),我們還懷有當初的那份摯愛嗎?我不知道一個人內(nèi)心隨時光漸漸積累而成的平庸會不會將生命中與生俱來的良善慢慢打磨掉,但我始終相信一個肯為故地徹夜不眠的人,無論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都會保持一種不變的狀態(tài),那就是物欲愈盛,心愈寧靜的狀態(tài)。這是一種難得的境界。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碑斘襾辛⒃谏酱ㄌ镆爸g,看著藍天白云以一種亙古不變的存在模式俯視這片蒼茫大地時,我會虔誠地雙膝跪地,用飽含淚水的雙眼注視著我手中揮動著蘸滿墨汁的毛筆,在這只屬于我的土地上瀟灑地寫下五個大字:我愛這土地。因為這份堅守和篤誠,相信土地不會毅然拒絕我的深情告白,它的沉靜一定會包容和接納一個孩子不知該以何種方式來表達愛意的滿腔熱情,這熱情無知而神圣,火熱而躁動。
當熱愛成為一種執(zhí)拗,我挾持著自己的青春和悲憫不斷地停駐與奔跑,在風(fēng)的懷抱中,試圖沖破一切宿命的障礙。在我生命的每一個縫隙里,我聽見了萬千生靈在故地上歌唱的聲音,是那樣清晰,而它注定將伴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