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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酒


  我第一次見父親的時候,他醉醺醺地像風(fēng)中的煙從椅子上裊裊而起,手指捏著喜酒,對著我笑。
  我耳邊全是雜亂的攛掇聲“叫啊,快叫啊”。
  我的臉,嘴唇,舌頭,牙齒,都在燃燒。
  父親手腳無處擱放地笑看左右,然后從桌上抓了一把油炸花生伸向我,“給,吃。”
  “娃小,別為難娃?!彼麑e人說。
  我把花生塞進嘴中,那時,有個從天而降的父親,花生變得好吃。
  來到家,父親吃飯極少,一個饅頭就可以讓他在地里背一天的太陽。鋤頭翻舞,他臉上的汗水閃爍著陽光。我在他身后半百米的地方手中捉著鋤頭蝦米吃豆腐般干活。
  “我娃歇會兒,剩下的爸來?!彼偸沁@么對我說。
  他喜歡忙完后喝一瓶冰鎮(zhèn)啤酒,說“舒爽,解乏,松泛身體”。
  “我給你買去?!?br>  “拿冰箱最角的。”
  “好?!?br>  剛?cè)鲩_步子,父親就用聲音攥住了我的腿。
  “回來,這次算了,下次買,今天不乏,省下。”
  “也就兩塊錢一瓶。”
  “下次買,下次買。”
  村上有喝酒的機會,父親總不會錯過。父親酒量極好,可逮住機會總會喝醉。醉后,話泄了閘,總是纏著母親說東說西,說錢,說氣,說窩心,說淚。母親脾氣出了名的炸,一厭倦就要趕他走。
  “滾回你老家去,愛喝,就往死里喝,沒人攔你,也沒人管得你緊?!?br>  “說話要講良心嘍?!?br>  父親一喝醉,他的所有優(yōu)點在母親眼中都變成負(fù)數(shù)。我不喜歡母親這樣,母親也不喜歡父親那樣。
  父親有一次已經(jīng)打包好行李,只有一包破爛的衣服。奶奶看著心酸,就對他說,“你就是我兒子,啥時候都能來”。
  酒醒后的父親,搓著頭發(fā),腆著臉又背著行李回到家。母親不理他,他就變著法討好母親。酒醒后的父親,母親怎么罵他,他都是笑著。母親兩個月沒和他說一句話,他賣命地在地里干活,我看著心酸。
  一年下大雪,我得了慢性病,要去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買藥。一輛破舊的摩托,突突突突,父親喝醉了,車在路上邁著酒步。雪在空中伸著手抓父親的眼睛,我把傘撐給他。
  “不,不,不用,給你撐,能看清,清?!?br>  他的呼吸裹挾著酒氣哈達一樣飄在我的臉上。腥臊,醉熱,溫情。
  我的心惴惴地含在嘴里,兩邊都是溝。
  車最后還是翻了,好在我們被一棵樹攔了下來。隨后,我們推著車?yán)^續(xù)走。父親在我前面一邊推,一邊哭。他從不哭,每次喝醉后,母親罵了他,就會哭。
  來之前母親剛罵了他。
  “把酒當(dāng)尿喝啊,病不看了,我知道不是你親生的……”
  “你媽說話太難聽,啥叫不是親生的?!彼f。
  “你別往心里去。”
  “我不往心里去,你也知道我怎樣待你,我大哥兒子結(jié)婚,我總不能不去,給你媽說了吃完席后去買藥,時間能趕上?!?br>  “爸,我知道?!?br>  雪快要埋住我們兩個人,地平線上有幾棵高低錯落的云樹沉沉默默,風(fēng)雪聲起,我感覺像是云樹在唱歌。
  如果不喝酒,父親總是笑著,見誰都笑,就是見了狗,他也要摟到懷里逗弄一番。他見人打招呼總喜歡微笑高喊“hello”。于是,大家給他起了個外號“hello”。
  地里忙活了一年的西瓜賠得血本無歸,我回家時望著一地的西瓜皺眉。
  他笑著說,“球,這有啥,你在學(xué)校顧好自己就好,明年,爸好好種,一定賣個好價錢?!?br>  “你今年也好好種了啊?!蔽艺f。
  “那怪我去年沒說今年賣個好價錢的話?!?br>  我被他的幽默逗笑了。
  聽母親說,賣西瓜那段時間父親抽了一條煙,滴酒未沾。
  “為啥不喝呢?”我問。
  “賣不出去,他哪來的臉?!?br>  “賣不出去,又不喝,就那樣憋著?!?br>  “那不要臉還能憋壞。”我噤了口,不想再說話。
  母親不懂父親。
  在我拿到大學(xué)通知書的那個午后,父親請村上所有的鄉(xiāng)親喝酒。大家伙從傍晚日薄西天一直喝到第二天太陽繞了半個圈又從東邊升起來。父親沒有醉,甚至可以說難得的清醒。
  “爸,你咋不喝?”
  “哈,光顧著灌別人了,我娃考上了,我就已經(jīng)醉了。哈!”
  又一年冬天,我要趕早上五點去省城的班車,一天只有一趟。天氣冷,哈氣成霜。行李箱在水泥路上冰冷得“吱呀”,我怕吵醒了星星,吵醒了月亮,更怕吵醒了他們,起床時連客廳的燈都沒開。
  前一晚和父親小酌了幾杯,“明天別送我了,你腰不好,起得早,風(fēng)寒入骨”。
  “那讓你媽送你?!?br>  “媽眼睛不好,雪大,怕摔倒。我都快結(jié)婚的人了,能一個人。別讓我給你們操心就行。”
  “好?!?br>  父親和我碰了碰,猛灌了三杯。
  坐上車,凍僵的身體終于暖了過來。五點的班車,零零星星幾個人,歪頭俯身蜷縮在座椅上打鼾。車子開動后,心里裊裊著升起了辛酸和失落。班車平穩(wěn)啟動后,越開越快。
  車后面有急切的摩托喇叭聲。我扭頭無意地往后看著,是,父親。
  我想讓司機停下來,可我那一瞬卻怎么也開不了口。從不落淚的我,忍不住很想落淚,終究把臉仰上天。班車和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遠,喇叭聲也幾不可聞。還能看見黝黑冷清的公路上有一條筆直而又微弱的燈柱,車子一轉(zhuǎn)彎,什么都消失了。
  “喂,爸快回去吧,天冷?!蔽覐娙讨鴾I意。聲音在晃。
  “昨晚不該多喝那幾杯的,睡過頭了?!?br>  “都說了,別送,你腰疼,風(fēng)雪那么大還開摩托?!?br>  “啊,到了那邊,我娃記得打電話?!?br>  “別停在路上了,快回去吧。”
  “哈,你怎么知道我停在路上?!?br>  第一次見父親的時候,我小得就像個毛茸茸的猴子,父親纏在身上的肌肉,干活時緊繃而又鬧騰。現(xiàn)在父親頭發(fā)白了,干活硬撐著還像以前那樣賣力。
  我給父親買了煙,可他一抽煙就咳嗽得像個堵塞的老煙囪。
  我給父親買了酒。他喝了幾盅,就對我擺擺手?!跋禄睾龋∠??!?br>  “喝完了再買,省啥。”
  “哈,我娃不知道,不行了,現(xiàn)在不行了,一喝酒眉心就淤紅頭疼?!?br>  父親喜歡喝酒,可卻從沒怎么放開喝過,我從小就等著給父親買酒,可父親已經(jīng)老得喝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