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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道南


  每個城市都有幾個“光明路”“民族路”“建設大街”或者“人民公園”“人民廣場”。正是這種相似,讓那些身在異地的人們得以一窺家鄉(xiāng)記憶的殘影。
  道南———我的故鄉(xiāng),海邊小城的最南端,緊貼港口。如果在路口的那個十八層高的住宅樓上向海的方向眺望,就會看到進港的出港的停在錨地的船只,零星地散布在平靜如一張藍色布面一樣的海中,碼頭上常年籠罩著一層薄霧,不知是海帶來的水汽還是運煤車輛揚起的飛塵。偶爾傳來一聲悠遠的汽笛,如果不是每年過年時報紙頭版的紅字,你絕對想象不出這是個年吞吐量過億的大港。
  天氣好時,在樓上可以看到很遠的地平線處,陽光與大氣折射出一片如過水的油畫一般的模糊,一艘艘輪船像一只只甲蟲。如果不是某個夏天在一個荒廢的碼頭吹海風時,集裝箱船巨大的陰影讓整個背后都忽地涼了一下,我永遠也不會真正認識到這些大家伙的體積。其實早在很小的時候,姥爺就騎著那叮當作響的二六自行車帶我去港口數(shù)那些數(shù)百噸級的吊車的輪子。一排一排黝黑的比我還高的輪子,給了我人生中第一次關于“巨大”的認識,正如《超新星紀元》中孩子們看到一整列火車延長到天邊,裝的滿滿都是鹽,竟是全國人僅僅一天的用量時的驚異一樣。
  天氣不好的時候,一踏上沙灘就能聽到浪花拍打礁石的聲音。燈塔下面整片水域都是雪白,碼頭的石磚上揚灑著飛沫,落下來又變成了雨。在那個可以眺望海洋的十八層樓上感受到的卻是平靜,樓下放學的孩子們依舊在打鬧,下班的人們從市場買菜回來,從農(nóng)村開過來買西瓜的大車正忙著支起篷子,處在渤海灣內(nèi)部,我們從來不會擔心大海發(fā)脾氣。
  道南,一條從周圍縣城過來的鐵軌從它的北面穿過,隔開了它和市中心,所以道南顧名思義,鐵道之南。而作為一個年吞吐量過億的港口城市,我們的“中心商務區(qū)”卻不是建在海邊,所以也就沒有青島上海等地那種岸邊的高樓大廈倒映在水里的繁華景色。也因此,我們這個由居民住宅和中小學構成的區(qū)域可以獨享一份毗鄰沙灘和高樓的寧靜。涼爽的夜里,從家中出來無論是到海邊游泳還是市中心看電影都只需要十分鐘的腳程,甚是方便。由于車輛只能從鐵道線下面的地道中穿過,所以那條阻礙交通的鐵道也順便阻礙了市中心的喧囂。
  道南內(nèi)部是兩條東西向的馬路,分別是“光明路”和“友誼路”。光明路繁華喧鬧,早上五點半,買早餐的手推車支起了篷子,篷子下面老板炸的油條開始摞成了小山,等待著它的第一批客人,旁邊賣餛飩豆腐腦的也開始擺桌子,桌子上放著蒜汁韭菜花,出租車司機借著路旁的水井擦車。六點,賣煎餅果子肉夾饃的也來了,賣燒餅豆?jié){的也來了,賣鐵板里脊手抓餅的也來了。路上開始有了早起健身的中年人,當然還有早起上學的學生。等到七點半,健身的人回家了,學生也都到學校了,路上開始有了上班的或送孩子去幼兒園的汽車,一時間,雖然路面經(jīng)過兩次擴寬依舊顯得擁擠不堪。白天,街面上倒是清凈,偶爾會有從綏中或者別的縣城來的農(nóng)用三輪車帶來隆隆聲和“大白菜嘍!”,偶爾會有海邊釣魚回來的人用自行車載來一箱腥味,偶爾會有買牛奶的人力三輪車帶來哨聲和甜膻味,偶爾會有“磨剪子勒戧菜刀”、“臭豆腐臭豆腐,北京來的臭豆腐”、“冰箱彩電洗衣機空調(diào)電腦煤氣罐”的陣陣吆喝聲。
  夜幕開始降臨時,所有外出的人一齊回來了,路面更加擁擠了,昏黃的路燈開始變亮,車流中也閃出了一個兩個的紅色黃色。燒烤攤點燃了橙色的火,煙飄到了馬路對面,不一會兒就聽見了叮叮當當?shù)钠【破颗鲎驳穆曇簟L痤^,黑色的居民樓亮起了一扇扇窗正如同樣漆黑的夜空中稀疏的星,不同的是星空永遠是那么寂寥,而眼前的幾盞燈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滿天繁星。離著路邊近的窗口還可以清晰地看到忙碌的剪影,總會有誰家燉肉的氣味飄到樓下。夜深了,當最后一個晚歸的學生回了家,最后一個醉酒的食客被人扶走,最后一個燒烤店的老板收拾起了最后一個簽子,整個道南又一次重歸于寂靜,只剩下夜行的出租車帶來窗前忽地一下閃光,緊接著是輕輕劃過夜空的行車聲,沉睡的城市等待著明早喚醒她的陽光。
  相比市井熱鬧的光明路,友誼路則顯清高。路兩旁是一個人抱不攏的大樹,大樹后面是居民區(qū),有的人家打通了墻壁開起了飯館和超市,有的人家則圍上了籬笆種上了花。不論是北風中充滿了點燃落葉的煙味的冬季,還是蟬鳴里柏油路被炙烤的滾燙的夏日,友誼路永遠只有呼嘯而過的汽車,晚八點的廣場舞也至多喚起一小片的熱鬧氣氛。
  從主干馬路“文化路”往南走,從穿過鐵路的地道里出來,地平線下沉到視線之外后,遠遠地路的盡頭就是秦皇島港巨大的銅質(zhì)標牌,還有標牌后面灰色的碎花石磚小樓。數(shù)條鐵路載著山西的還有部分本地的煤,帶著重載火車撞擊鐵軌的聲音,來到港口。而被這些鐵路呈環(huán)形包圍的地方就是道南。
  有的火車是不會把煤直接卸到港口的,它們先被卸在轉(zhuǎn)運站,然后由卡車運到港口。小時候第一次去見識火車卸煤的場景之前,我的腦海中是電影中掛著毛巾的工人站在車廂上用鏟子鏟煤的畫面,之后我就看到了金屬鉤爪抓起車廂并直接倒懸將煤傾瀉,伴隨著黑色的煙塵。
  媽媽家世代是秦皇島港的工人,直到我的小時候,港口還有“接班”的規(guī)矩:一個為港口工作了一輩子的工人,退休時可以讓自己的兒子來接班,只要那孩子踏實肯干,在錄用時往往都會得到優(yōu)待,況且上班的地方還有父親的未退休的同事,一起工作的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逢年過節(jié)雖然獎金不多,米面油卻是必定不能少的,暑期還有一箱箱的飲料。每到中秋,爸爸和我們抱怨商場給他店里的服務員發(fā)了月餅,結(jié)果全是過期的,這時港口工作的大舅則扛回來了孩子們喜歡的“露露”。
  幾十年前,秦皇島港、耀華玻璃廠兩大企業(yè)在道南建立了員工的住宅區(qū),媽媽說小時候家里住的是平房,這些平房,有著穩(wěn)定電壓,下房和集中供暖的六層小樓則是改革開放讓這些世世代代的工人家庭嘗到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甜頭。而前面提到的十八層(其實還有一棟二十四層則是當時的奢華高端住宅,是富裕與現(xiàn)代化的象征。
  時過境遷,耀華玻璃廠荒廢后,人們在原址上建成了“耀華玻璃博物館”。博物館建筑是四層小洋房,氣派寬敞,然而走進去才知道這是家高端私人會所,旁邊不起眼的老廠房才是博物館的真身,而在介紹手冊中那家比博物館還大的會所被稱為“主題餐廳”。曾經(jīng)帶給工人家庭穩(wěn)定與幸福的六層居民樓也是被市政規(guī)劃所遺棄,漸漸脫落去了油漆露出了里面原有的紅磚和灰色水泥,只有在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才會被刷上奇怪的粉色或者綠色的劣質(zhì)漆反而欲蓋彌彰。倒是退休的老人們初次見面時還可能會互相詢問“你是哪年退休的?”像極了文革時知青們打招呼的“你是哪年下鄉(xiāng)的?”
  故鄉(xiāng)道南,那個緊貼港口的海邊小城,你一直在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