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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基因———送別老援友







  初夏,又一輪風沙襲來,卷著南疆最后一抹春意呼嘯而去。即將結束支教任務的老援友要回家了?;丶冶臼菤g喜的,可真到了打點行囊的時候,動作卻慢了下來,慢成一種風景:他們喜歡在校園里慢步,喜歡坐在教學樓的大樹下,看學生來來去去,聽校園書聲朗朗,偶爾互相聊一兩句,更多的時候則是望著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天山出神……大樹之下,那神情極盡復雜,說不清是回家的歡喜,是離別的憂傷,是未盡的心愿,還是更深的期許?只覺得,它似曾相識。
  西漢時期,一位兩鬢斑白舉止優(yōu)雅的女子脫下烏孫服,穿上漢裝,走在回長安的路上,一步三回頭,心中既有千般欣喜,又有萬般不舍……她在西域生活了五十多年,為西域與漢朝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做出了巨大貢獻,她是西漢派往烏孫國和親的解憂公主。
  東漢時期,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最后一次跨上戰(zhàn)馬,榮歸故里洛陽。面對前來送行的百姓,這位戎馬一生的將軍潸然淚下……他在西域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秋,使西域保持了長期異乎尋常的穩(wěn)定與繁榮,他是東漢戍邊大將班超。
  離別之時,解憂公主與班超的神情都是極復雜的。這神情,我每次讀他們的故事都要揣測一番。他們都因政治使命而來,可我總覺得,除政治使命外,在他們身上似乎還深藏著一種情懷。這情懷,我曾在書卷里想象過無數(shù)遍,不曾想,如今它竟出現(xiàn)在眼前的大樹下。忽然覺得,當初解憂的一步三回頭、班超的潸然淚下,與今日老援友的出神,是否同出一轍、一脈相承?
  解憂公主出嫁是被動的。不過,她很快就入鄉(xiāng)隨俗起來,最徹底的 “隨俗”是她按照烏孫風俗先后嫁給三代烏孫王。我既敬佩又疑惑:這個在我們看來嚴重違背倫理的行為,別說在古代,即便在現(xiàn)代也很難做到,她心理上如何接受的?很可能是,無數(shù)個政治較量把她與烏孫緊緊地綁在一起,政治使命激發(fā)了她的生命使命,使她全身心地融入這里,深深地愛上了這片土地。幾十年的西域大風,花季少女吹成了暮年婦人,忐忑不安沉淀為濃濃本土情。我常想,在那個年代,有哪一個女子象她那樣:最親的人,一半在長安,一半在烏孫;最美好的年華,既有長安的落葉,也有西域的肅風;最深的牽掛,已說不清是長安還是烏孫。在那個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的年月,無論去哪里都可能是終身的離別,前后都是故鄉(xiāng),這讓一位暮年女子如何選擇、怎么割舍?唯一能做的是一步三回頭,滿眼盡是眷戀,步步含著祈愿。
  班超是自愿到西域的。他自小胸懷大志,跟隨竇固遠赴西域,打敗匈奴,使西域再次劃入漢朝版圖。那些年,西域連年戰(zhàn)爭,他苦心經(jīng)營,屯墾戍邊,讓西域人民過上安穩(wěn)好日子;那一天,東漢朝廷撤兵,西域百姓聞訊痛哭,于闐王侯哭著攔住他的馬不肯放行,班超感動之余立即勒馬回頭,不惜違抗圣旨留駐西域。違抗圣旨是大罪,他冒著生命危險留下,只因他割舍不了那份赤子情懷:多年邊疆生活,無數(shù)個與邊疆將士同生死、與西域百姓共患難的日子,他早已把自己的生命深深地烙進這片大地,戍邊既是為國,更是為已,為保護自己在西域的這位飽經(jīng)風霜的母親。三十年邊疆情,鐵血男兒也有離別淚,那一刻,他跨上馬,看看密密麻麻前來送行的百姓,再看看那條通向洛陽的路,不禁長嘆一聲:回去的是身體,回不去的是魂魄。
  自他們開始,或許更早吧,中原人對西域的本土情懷、赤子情懷便代代相傳,綿延至今。漫長的歲月里,中原人與西域人互相攙扶著,你拉著我、我拽著你,一路踉踉蹌蹌走到現(xiàn)在,這份手足情意歷久彌堅,漸漸沉淀為超越民族的無疆大愛。這份愛的基因,帶著解憂班超的強大生命力,一旦開始就不曾間斷,兩千多年來流淌在國人的血液里,奔騰在歷史的長河中。它穿過唐朝善于處理民族關系的安西大都護郭元振,穿過明朝可與張騫功績相輝映的友誼使者陳誠,穿過清朝屯田地修水利防侵略的林則徐,走到現(xiàn)代援疆人身上來了。
  對于每一位浙江雙語援疆老師來說,或許此生最珍貴的經(jīng)歷就是在新疆的這兩年,雖短暫,卻同樣刻骨銘心。解憂用五十年溫柔,促成西域劃入漢朝版圖;班超花三十年心血,使一度被匈奴掠走的西域再次回歸中原;可歷史只給了我們兩年時間,如何把解憂班超幾十年的情懷濃縮在這短短的兩年當中?援疆老師用智慧與深情回答了一切。第一批老師剛來時,沒有宿舍、沒有教材、沒有經(jīng)驗,語言不通、生活不適……一切都得從零開始,解憂班超如是,我們亦如是。沒有宿舍就借房,沒有教材就自編,沒有經(jīng)驗就自創(chuàng),還主動學維語,愛上抓飯和馕……六年后,前后幾批援疆老師為這里留下了教材與經(jīng)驗,留下了文化與理念,留下了一支 “帶不走”的高水平師資隊伍,更留下了浙江人民對南疆人民的深情厚意。還記得,我們通宵達旦地編材備課,精力充沛地穿梭課堂,披星戴月地送教下鄉(xiāng);很難忘,那些親如一家的雙語學員,樸實善良的維族人民,勤勞守信的巴扎商販;猶震憾,那一場場熱烈奔放的麥西來甫,那一望無際的戈壁大漠,永世不朽的雪山胡揚;還有還有,來援疆的我們,竟還收到了西域人民的豐厚回禮:他們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頑強地生活了千百年的生命精神……凡此種種,點點滴滴,都深深地刻進了我們的骨髓里,援疆人已然是南疆人。此生何事堪比?唯有援疆!援疆!
  千年基因,薪火相傳,原來歷史早有安排。
  然而,歷史終還有遺憾。遺憾時間太短、去日眼前,還來不及參與雙語教育的明天,還來不及學習十二木卡姆,還來不及穿一穿艾德萊斯衣服……唉,真恨不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解憂回長安了,班超回洛陽了,第五批援疆老師也要回浙江了。就讓老援友們在大樹底下多坐一會兒吧,不要打擾他們。
  巴加爾古麗問我: “老師,最近我看到好多浙江老師到教室里來,他們都很難過的樣子,有些還哭了呢。聽說他們要回浙江了,明年你們也要回去,你也會舍不得我們吧?”
  我鼻子一酸,說不出話來,還沒走呢,就已深深的不舍。
  注:每一批浙江雙語援疆老師在新疆支教時間為兩年,最近,有一批老師即將結束支教任務返回浙江。離別總是傷感的,我校援疆老師宣玉梅特意為他們寫了一篇送別的文章。宣老師還要在新疆繼續(xù)支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