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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味在故鄉(xiāng)———我讀《故鄉(xiāng)的食物》


  如果時間之神垂憐,光陰逆流,我重回兩年之前,于圖書館歷階而上。沿途的階柳庭花都招搖喧嘩,在三千大千的浩繁卷帙中,我必然還能準確拿出那本 《故鄉(xiāng)的食物》,一書是為前定。
  思緒一攤開,便鋪陳為漫卷文章?;仡^細讀,即使距離首次閱讀已逾兩載,句讀依然清晰如昨。我是怎樣在插架萬軸中找到了它?淡色封面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麥穗,讓人想起天朗氣清的夏日午后。這是一本汪曾祺的散文選集,文章寫得平淡而真實,不過柴米油鹽,日常食事而已。隔著四十年的時間回頭看,青菜蘿卜的尋常滋味都足以讓人感動。文章頗雜,天南海北新疆內(nèi)蒙皆有涉獵,多數(shù)是昆明和江蘇高郵的食物。 《食豆飲水齋閑筆》中寫豌豆,北京的平民小吃豌豆黃已然消逝在時光洪流中,他寫道:“想起煮豌豆,就會叫人想起北京夏天的雨?!北本┑挠晔且粋€磅礴的指勢,他會不會更想念高郵的蘭葉葳蕤,暮雨沾衣何曾濕。汪曾祺73歲生日寫下聯(lián)語: “往事回思如細雨,舊書重讀似春潮。白發(fā)無情侵老境,青燈有味憶兒時?!蓖砟甑耐粼魃碓诼?,所有的畫紙筆調(diào)收束一隅,他想起兒時的高郵,依稀,行經(jīng)河流彼岸。閉目,眼前出現(xiàn)了昆明的湖光山色,那時年少春衫薄。當他于燈下枯坐,年老的郁樹濃蔭無法遮舌尖酷熱,味覺之癮猶不能解!
  味覺是最難以忘懷的記憶。讀過的書,嘗過的食物,都變成身體的一部分,浸染在袍角之上。如果不讀《端午的鴨蛋》,就不知一枚咸蛋是如何的傾絕了長河平野三千里,勾起游子的莼鱸之思。 “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笔赂艚?jīng)年,依舊懷念一段生蘆根的淡淡甜味。因著炒米和焦屑的便利,在戎馬倉皇中還能度過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還想念一碗雪天的咸菜茨菇湯。旦夕之間,時光就是千般佐料,將難以入口的食物調(diào)成令人歡喜的珍饈。他淡淡著筆: “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蓖nD,另起一段:“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是不是人到中年,直抒思鄉(xiāng)變得難以開口,便把羈鳥戀故林的心情化成故人思故味的小小心腸。東逝水了,東逝水了,人生不可眉批,那就以尋常飲水砌湖,臨水照鏡也能明心見性。
  汪老在水鄉(xiāng)竹篁里的灶臺間,以鍋碗瓢勺編織夢土?;钪娜嘶钪蛻摮燥?。然而,我沒有田,無法親手耕種菜蔬。如果倒退二十年,我應該挽著褲腿、著高筒膠鞋站在水田里數(shù)指間稻浪,收割時如將帥相逢,要殺他一個棄甲倒戈。每日在灶臺水井、雞塒鴨寮間兜轉(zhuǎn),黃昏將近時看遠村近厝的炊煙漸次升起,看它們在半空纏綿成譜,鄰家阿嬤自會用那雙因搭建人間鵲橋的而粗糙的手來彈奏。誰把我播種到一個無寸土以植根的水泥稻田,我手握一把鋤頭,惶惶然不知該以何角度揮下?月光淌在紙張上,和兒時奔走在田埂間見到的一樣熟悉。啊,天地的耳語洞然明白,我半坻心事如泉奔涌。
  如果不曾經(jīng)歷過羈旅之苦,就無法體會老屋瓦甕的咸菜滋味何其悠長耐嚼。如果他一生飄零,連腳步都行走出命定的漂泊感,那么偶然在異鄉(xiāng)吃到的一口童年滋味,就猶如往返于紅塵凈土,鬧市幽谷中了。食物是塵世最溫暖的慰藉,木以土為鄉(xiāng),魚以水為鄉(xiāng),人以食物為鄉(xiāng)。如果胃不曾習慣飲食,總難免感到蕭條。山珍與海味都是前塵舊事,于山巔水湄回想的,也只有一碟清爽爽燙干絲,一碗熱辣辣汪豆腐,能讓人落淚的味道。至味無窮盡,汪曾祺以筆為鏟,將三千大化濤浪御繁為簡,成為餐桌上一碗淺淺熱湯。
  也許有一天,我異鄉(xiāng)漂泊,涯岸送行,卻忘記了通往南湖的路如何走,去向西塘的船幾時開,忘記了芰荷十里香和桂華秋皎潔。幸好還有一本《故鄉(xiāng)的食物》,能讓我憑空構建夢中王國。老來諸事皆忘,舔一舔唇,猶能品嘗到童年的滋味。
  在路斷途窮之際,每個人的回航只能是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