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荏苒,白駒過隙。轉(zhuǎn)瞬之間,恩師王長水教授已駕鶴西去一年了。一年來,每當(dāng)我臨池抄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時,仿佛他老人家就站在身旁,審視我的一筆一劃。他指導(dǎo)我寫《心經(jīng)》時的情景,不時浮現(xiàn)在眼前,腦海里思緒萬千,淚水止不住濕潤了眼眶。
那是2015年6月25日,山東大學(xué)著名書法家王長水教授去世的前四個月。我?guī)е孪葘懞玫摹缎慕?jīng)》,來到他的住處討教。手卷徐徐展開,王老師凝神注目,端詳良久,對我說:“你寫得是小行楷,精爽養(yǎng)眼,寫《心經(jīng)》最適合用這種字體。我寫《心經(jīng)》也用行楷,只是字稍大些。因我老眼昏花,不戴眼鏡看不清,戴上眼鏡,筆鋒與宣紙接觸時的距離往往把握不準(zhǔn),不得已而為之。寫小行楷的往往年輕時工力粗疏,等功底厚實點兒了,人也老了。不是眼花就是手顫,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今年60剛出頭,是寫字的黃金年齡,一定下功夫把小行楷練好?!甭犞趵蠋煹慕?jīng)驗之談,我如沐春風(fēng),收獲的不僅有鼓勵,還有精神上的享受。隨后王老師又說:“你的書法率意用字的成份多,取法古人的成份顯少。你看這幾個‘色’字,大都任性而為,缺失‘二王’的筆意,如在‘二王’的基礎(chǔ)上再多些董其昌的意趣,保準(zhǔn)更妙。”王教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說:“《心經(jīng)》里‘空’字不少,也要借鑒古人,講究一下變化,不能雷同。還有這個‘多’字,第三筆和第四筆要有呼應(yīng)、顧盼,顯現(xiàn)二王筆法……?!蓖趵蠋煹狞c評讓人心悅誠服,我一邊洗耳恭聽,一邊按老師的指點試筆。見我握筆有些低,恩師手把手為我糾正,并語重心長地說:“執(zhí)筆是書法的基礎(chǔ),但往往有好些人對此領(lǐng)悟不透,筆勢不合適,姿式不正確,怎么能寫出好字呢?!睔W陽中石先生曾這樣評價王老師:“王長水的書論頗有新意,時有精辟見解,……是一般書家所不可比擬的?!保ā段宜J(rèn)識的王長水先生》)聽了王老師對我的一番指教,始知中石先生之語不為過譽(yù)。
不知不覺,天色向晚。我不忍心再打擾,王老師卻說:“你今天就別走了,在這里住一夜,我把你寫的經(jīng)卷逐字評析一下?!?br> 就這樣,從下午2點直到晚上9點多,我們師徒二人一直熱烈地討論著。王夫人催我們說:“看你們倆,一個大老頭,一個小老頭,寫呀,畫呀,還有完沒完?飯菜都涼了,吃了再說!”吃過晚飯,恩師一直陪我到深夜,指導(dǎo)我把《心經(jīng)》的260個字重新習(xí)練了一遍。我寫一字,他點評一字。從筆勢的肥瘦、長短、曲直、方圓、平側(cè)、巧拙,到執(zhí)筆的手法、肘法和身法,筆意的意趣、氣韻和風(fēng)格……一一為我條分縷析。他說:“蔣維崧先生生前多次講,用筆一定要提得起,譬如寫橫彎鉤,須提起筆向右上方走,然后再往下按。”……是夜,我們師徒二人抵足而眠。
翌日,早餐畢,恩師對我說:“培武啊,今天免談書法,我們聊聊天吧!”三聊兩聊,不自覺地聊到了先生的恩師蔣維崧。王老師打開了話匣子,興致勃勃地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那是1985年的一天,王老師回老家給姐姐溫居。見墻上掛著一幅蔣維崧先生的金文。便問姐夫:“你跟蔣先生要字,我怎么不知道?”姐夫笑了笑沒吱聲,走到桌子跟前,把擋著那幅字的瓷缸挪開,露出落款:“王長水學(xué)蔣維崧先生書”。原來姐夫家墻上掛的是他臨摹蔣先生字跡的作業(yè)。王老師回到山大便把這件事對蔣先生說了。蔣先生神態(tài)凝重地說:“學(xué)我者死!”又說:“我寫金文脫不開學(xué)究氣,你是山東人,山東漢子的樸直豪放、豁然開朗的率直天性,不正與金文原本古樸渾厚、豪邁典雅的氣韻暗合嗎?”蔣先生一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他幡然頓悟。從此以后,他寫金文在師承蔣先生取法高古的基礎(chǔ)上,更加追求質(zhì)樸率真、勁挺豁朗、端莊典雅。由此及彼,寫行書、楷書時,自是別開生面,在繼承晉元風(fēng)貌的同時,盡顯創(chuàng)新元素?!案呷司褪歉呷?,蔣先生只此一句,便使我的書法風(fēng)格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蓖趵蠋熒钣懈杏|地說。恩師的故事分明是在教導(dǎo)我:學(xué)書要師古不泥,學(xué)師莫滯。在取法古人、師長的前提下,還要堅守個性、善于動腦。因為有個性才有創(chuàng)新,有思想才能賦予藝術(shù)以靈魂。
“王老師,今天我們不是‘免談書法’嗎?”我故意逗他。
“真是的,三句話不離本行?!蓖趵蠋熜ζ饋?,笑得很樂。
這是我見到的他最后一次的笑,時隔一年,那笑聲仍不時在我的耳畔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