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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先生:作為章太炎的學生和被啟蒙者(下)


  “并世無第二人”
  1912年,周樹人進入南京臨時政府教育部做部員,不久隨政府到北京,任教育部部員、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獨自住在宣武門外的紹興會館里。
  其時袁世凱欲竊國,周樹人目睹人人自危,以恬淡無爭標榜以求自保,與辛亥革命后所見的紹興情況相印證,不由得對于民族革命的成果大為失望。而昔日在東京辦雜志的失敗、翻譯小說的無人問津,又令他深感個人能力的有限———“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英雄?!?br>  昔日誓言“我以我血薦軒轅”的青年、現(xiàn)在的教育部職員周樹人的一天是這樣的:“上午九十點鐘起床,梳洗后直接去部里辦公,到黃昏時返回會館。吃過晚飯,八點鐘開始抄碑,看佛經(jīng),讀墓志,常常要到半 夜 一 兩 點鐘?!?br>  如此 一 過就是好幾年。三十出頭的周樹人給自己取了一個號“俟堂”?!百埂笔堑却却裁茨??等待死———“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問題和主義,而我的生命卻居然暗暗的消去了,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br>  就在此時,周樹人與他的老師章太炎又見面了。
  人稱“章瘋子”的太炎先生,又干了一件震動朝野、大快人心的事。1913年7月,孫中山、黃興發(fā)動“二次革命”討伐袁世凱,失敗后往日本避難。其時袁世凱氣焰正盛,“攜雷霆萬鈞之勢”。而章太炎偏要在此時入京———他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決心,希望借共和黨之力遏制袁世凱。
  然而一進京,他便遭軟禁。太炎屢次要求面見袁世凱,袁都不理。1914年初,袁世凱解散國會。太炎意欲強行離京,結(jié)果在車站被攔下。他激憤難當,竟日在寓所墻壁上大書“死”字,并手書“章太炎之墓”交人保存。
  5月,袁世凱改內(nèi)閣制為總統(tǒng)制,竊國在即,而萬眾齊喑,無人敢言。
  7月的一個清晨,太炎先生身穿藍布長袍,手執(zhí)羽扇,以袁世凱為籠絡他所頒的“勛二位”章(相當于二等勛章,僅次于建國元勛的“勛一位”)為扇墜,前往新華門總統(tǒng)府要求面見袁世凱。
  袁世凱不見,太炎在招待室歷數(shù)袁世凱罪狀,放聲痛罵。傍晚,袁不得不派人將他騙出門,軟禁于他處。直到兩年后袁世凱身亡,太炎才重獲自由。
  太炎的戰(zhàn)斗精神給對現(xiàn)實絕望的周樹人以震撼,他這樣寫道———“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軟禁期間,太炎先生在京弟子多往探望,周樹人自然更不例外。他多次前去,有時至晚方回?!盎钤趹?zhàn)斗者的心中”1918年5月,周樹人在《新青年》發(fā)表《狂人日記》,署名“魯迅”。小說中最著名的句子是:“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如果說章太炎是為民族獨立而戰(zhàn),那么魯迅就是為民族精神自新而戰(zhàn)。他將斗爭的矛頭指向貧弱麻木的國民精神,犀利、堅決的風格與太炎先生相比有過之無不及。此后,他“對于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fā),攻擊,肅清,終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br>  太炎先生的戰(zhàn)斗也并未停止。1927年起,他批評國民黨,遭到兩次通緝;1931年 “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后,他不斷譴責當局,籌建“中華民國國難救濟會”,創(chuàng)辦第十九傷兵醫(yī)院,冒著炮火北上見張學良呼吁抗日,并在北京、青島、蘇州、上海公開講學,宣傳抗日;晚年更在蘇州成立“章氏國學講習會”,積極講學,要“保國學于一線”,親自上課直到生命最后一天。
  魯迅與章太炎自北京一別再未謀面。然而他始終關注著自己的老師。也許是愛之深責之切,他對章太炎晚年與軍閥來往頗為不滿,1934年,他在《趨時與復古》里不無失望地說:
  “孫傳芳大帥也來請?zhí)紫壬秹亓恕#ㄌ紫壬┰抢嚽斑M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這回還是請他拉,拉還是拉,然而是拉車屁股向后,這里只好用古文,‘嗚呼哀哉,尚饗’了?!?br>  時過境遷,1936年太炎先生去世,國民黨予以 “國葬”,宣傳他為國學大師,對于太炎先生一生的戰(zhàn)斗卻緘口不提。魯迅對太炎先生縱有些微不滿,卻也絕不認同此種蓋棺論定,這不認同簡直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于是他強撐病體,于病中回顧先生生平,作慷慨文字:“(太炎先生)后來的參與投壺,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并非晚節(jié)不終。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此語分量極重,擲地作金石聲。而魯迅還要強調(diào):“戰(zhàn)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yè)績,假使未備,我以為是應該一一輯錄,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戰(zhàn)斗者的心中的?!?br>  魯迅依然言猶未盡。就在生前最后兩天,他連拿一張紙的力氣都沒有了,卻還要再為太炎寫一篇文章———《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他在里頭提到先生早年如何與出賣同志、虛情矯飾的吳稚暉筆戰(zhàn),如何令吳三十年后猶怨毒非常。他惋惜太炎手定的《章氏叢書》里沒有收錄這些文字。他說,太炎恐怕自污其著述,但“由我看來,其實是吃虧,上當?shù)模朔N醇風,正使物能遁形,貽患千古”。
  今日讀者在了解魯迅生平、文章后,再讀他這段文字,必能感受到,他不僅是在紀念太炎先生,更是在回顧自己生命的根本價值并昭示來者———戰(zhàn)斗。在無數(shù)次絕望、彷徨、求索之后,被啟蒙者確定了自己與啟蒙者的精神聯(lián)系:唯有與專制、虛偽、邪惡作百折不撓的戰(zhàn)斗,才能為民族點燃希望的火炬。正如章念馳所說,“這樣評價也是魯迅先生自我心情的寫照,他以英雄許人,也以英雄自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