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少年時期開始,在感情中女性似乎一直處于弱勢的地位,男人掌控著一切,他們享受外界賜予他們的榮耀、權利、光明與仰望,而女人得到的多是恐懼、疼痛與傷害。這不公平的關系,注定讓絕大多數(shù)女人成為愛情的犧牲品。
女性的成長,必然要伴隨著險境,總會面臨有意或無意的侵犯,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煩。她們對世界的了解始于他人,然后才是自身,而對自身的了解,通常是來自于對生殖秘密的了解。初潮,往往是女孩揭開身體秘密的開端,而在那之前,我曾對自己正在成長發(fā)育的女性身體感到厭惡——瘦小的身軀,蒼白的臉色,弱不禁風的背影。后來我才知道困擾我的并非是自我形象,而是我作為一個異鄉(xiāng)人對異地的不適應。
那年我轉(zhuǎn)學到一所新的學校讀三年級,學期將近的時候,因為轉(zhuǎn)學手續(xù)辦得不全,而上級又要來學校檢查,我作為非正式注冊的學生被迫被班主任送回了家。我身體僵直地坐在班主任的自行車后座上,一路上享受著來自同班同學們艷羨的目光,他們困惑我何以能夠得到如此待遇,只有我心如明鏡,雖然被遣送回家的滋味在年幼的我心中沒有什么概念,但我的內(nèi)心一定是感受到了一種侮辱性的尷尬。到了家門口,我在高大的自行車上不知道該怎樣下來,猶豫之間,班主任的雙手便伸了過來,他潦草地把我抱了下來。
來自金屬的堅硬與我身體的柔軟就是在那時發(fā)生了巧妙的對接與碰撞——尖銳的疼,錐心的疼,來自身體最柔軟之處的疼。我?guī)缀踔舷?,但是自小我便有著頑固的隱忍,從不肯在外人面前示弱,于是我忍著劇痛把班主任領到屋里,然后就去床上靜靜躺著,感受那從隱秘之處傳來的隱痛。我的腦海里蹦出了“撕裂”這個詞,我想那個地方一定像絲綢一樣柔軟,像雞蛋一樣脆弱,如今它該是怎樣一副慘烈的圖景,我不敢想象,更不敢看,我只有昏睡過去,讓睡眠來掩蓋疼痛的蔓延。
我不記得最后我是怎樣恢復了的,也許根本就沒有傷到要害,但只要一想到那種隱痛,我的后背便會沁出一層涼汗。那種痛不同于身體的任何部位遭受的創(chuàng)傷,生殖器官因其隱秘性更增加了個人感官的主觀性,它讓我在某個瞬間產(chǎn)生了一種不潔感,一種無法言說的困擾。同時令我確認了它是一個危險的存在——我在童年就已接受世界與我達成的協(xié)議,接受提前到來的疼痛,以及疼痛所帶來的早熟。這個秘密無異乎潛伏于身體深處的一顆定時炸彈,讓我在漫長的童年及少年時期仿佛行走在一個未知的謎中,我對它一知半解,卻找不到解答它的出口。它讓本就天性孤僻的我變得更加沉默。
十幾歲的時候,我曾去醫(yī)院陪護過我的表姐。她因割腕自殺而住進醫(yī)院,當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的左手腕被紗布厚厚地包裹著,左手腫脹得像個饅頭,她的臉色枯黃,頭發(fā)凌亂,身體因為消瘦和失血過多而看起來更加虛弱。我坐在床邊給她剝香蕉、削蘋果,表姐木然地吃著,仿佛吃東西的那個人并不是她自己。
期間從大人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論中,我得知了表姐割腕的原因。再俗套不過的情節(jié)了——為了一個男人,已婚男人。表姐大學畢業(yè)后回到家鄉(xiāng)的一所小學教書已快一年,這段時間家里人和同事都爭先恐后地給她介紹對象,唯恐她嫁不出去,而表姐一個也沒看上。誰也沒想到姿色平平的表姐竟然和她學校的校長攪和在了一起。任性的表姐想要一紙婚姻,然而身居高位的校長怎么可能輕易離婚呢?那個男人來看過她一趟,當然名義上他是代表學校來慰問表姐的。他身材高大,有著中年男人微微發(fā)福的肚子,而那張臉也實在是太普通不過了——這樣一個放在人堆里就認不出來的男人怎么會吸引了表姐呢?表姐完全不顧忌我們還在邊上,就噘起了嘴巴,嬌嗔地招呼校長,示意他過去親她,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外表普通的表姐心中其實有著別人不懂的小浪漫,或許每個女孩心中都有一個童話的夢吧。但是校長只是淡淡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有那么一瞬間,我為表姐感到不值。
有時候表姐會忽然喊疼,她的傷口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她只不過是以此來引起我們的注意。有時候她也會突然變得脾氣很壞,把被子掀翻,把桌子上的水果推到地上,大聲地嚷叫。這些,我們都默默容忍了。我們可能無法理解一個病人心中的狂躁到底是怎么樣的,但是我們愿意原諒她,包容她,因為她是我們的親人。
表姐喜歡趁病房里人少的時候給校長打電話,那個時候的表姐跟摔東西的表姐判若兩人,她溫柔、嫻靜、嬌弱,聲音比溪水還清澈,比月光還柔軟,她總是喜歡問他:“你愛我嗎?你會娶我嗎?我等你?!比缓笏龝χ娫掄袜偷匦?,儼然一個熱戀中的女子。我就有些不懂了,既然他們那么相愛,為何表姐要以死相逼?有一次只有我在邊上陪護,表姐給校長打電話:“我來例假了,你幫我買一包衛(wèi)生巾送來吧……就是我之前一直用的牌子……哎呀,我妹妹小,不懂……快點來?!彼斨业拿娓粋€男人說關于女人的如此私密的事情,使我感到一陣難堪,當時我的臉一定紅了。那段時間一個問題困擾著我:女孩長大后都會像表姐那樣如此旁若無人地對世界敞開嗎?
我不知道表姐的幸福是不是她自己臆想出來的假象,她讓我覺得愛情太過于遙遠而不切實際。我開始思考表姐的身體,她那么年輕、青春,她正處在一個女人最好的年紀里,可是她的身體卻遭受著一場看不見的戰(zhàn)爭。她手腕上流著血,將來還會落下疤,她的下體流著血,也許心里的某個地方也在流血。而那個男人,毫無疑問就是折磨表姐的罪魁禍首。她痛嗎?我不知道,但我的心卻在隱隱地痛著。我不敢想象假如我的未來也是這么混亂的話,我會不會淡定自若如表姐。
女人,太過柔弱的物種,當我們委屈,憤怒,失望,我們想要摧毀什么東西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我們除了自己的身體之外,一無所有?;蛟S,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都潛藏著施加于自身的暴力傾向,我們唯有釋放,才能平息下來。
多年之后,當我不再囿于少女單薄狹小的世界里顧影自憐,我所看見的一切生活圖景都顯得開闊起來。女性的成長仿若一棵歷盡艱辛的樹,她沐浴陽光雨露,也遭受風吹雨打,她會開花,會結(jié)出果實,也會蒼老和走向衰亡。這是必然會降臨的過程,我們無法抗拒命運的安排。
有一天我也有了我愛的人,他緊緊地擁我入懷,寬大的手掌輕輕摩挲著我的背,我感受到了來自身體內(nèi)部從未有過的綻放。像一整個春天的繁花霎時綻放。那種美妙的感覺夾雜著絲絲縷縷的隱痛,我知道,童年時期覆蓋在我身上的陰影注定伴隨我終生。夜色微醺,而我行走在云端,人間再與我無關。那時我終于理解了我年少時期的女友和我那當年正值青春靚麗的表姐。
愛,是會讓人陷入瘋狂而不自知的。
我也知道,我還無法用我短暫的二十幾年的時光去理解我那八十多歲的奶奶的一生,而我遲早會沿著她走過的路去追尋那片照耀我余生的光芒,然后踏入我自己的命途。我將像世間的任何一個女子一樣,以這柔軟而美麗的肉身頑強地對抗時間和塵俗的侵蝕,并在不斷走向衰老的過程中,用愛、溫暖和鮮血澆灌出只屬于我自己的那朵璀璨的花朵。
作者簡介: 徐曉,女,1992年生,現(xiàn)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美學碩士研究生。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選刊》、《延河》、《西部》、《草原》、《山東文學》、《詩歌月刊》、《中國詩歌》等文學期刊及選本。著有長篇小說《愛上你幾乎就幸福了》,詩集《局外人》。《大雪之夜》(組詩)獲第二屆人民文學詩歌獎·年度新銳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