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燒了六十多年的柴火，當我從她手中接過那個鐵鉗時，看著她深陷的雙眼，臉上暗灰的斑點，心里有一種感覺：大概再旺的火也溫暖不了她的余生。
很多年前，我從來不關心自己生活以外的、別人的生活，直到我在某個冬季里冷得不愿做任何事，只是坐在那里，看著外婆擇菜。
我也記不清上一次坐在她身邊是什么時候，更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了。現(xiàn)在，我不帶溫情地看著她，有的只是對年邁者的尊重。今年，某個晴朗的午后，我和以前一樣坐著曬太陽。我坐在她身邊，不加思索地握起她的手，那個瞬間，我沒有想太多。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這樣做，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么意義。不太自然，可是也沒有誰去在意這個突然是否合乎情理。這就像是在太陽很好的春天，沒有放風箏，而只是出去散了個步。從兒時的歡樂童真，變成了現(xiàn)在不長不短的陪伴。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習慣了像大人一樣去看各種各樣的人，揣測各種各樣的心思?？粗馄挪紳M皺紋和老人斑的臉，我想比老去更加沉重的是生命似乎在以肉眼看不到的速度流逝著。她目光中沒有神采，好像這世界無論發(fā)生什么對于一個老去的人來說都沒有多大的意義。記不清事與人的輪廓，也慢慢喪失了獨立自主的能力。這時，她連抱怨的心思也沒有了。媽媽說，年紀大的人最可憐了。有兒女的老人，兒女不在身邊，跟沒兒女的一樣，沒人照顧，要是出了意外，這一輩子就這樣終止了。
外婆松開我的手，站起來拿著笤帚掃地了。我沒有過去搶著幫她。在我眼里，她從來沒有停下來休息過。她以前一定是個很溫柔、賢惠的女子。因為在我小的時候，她從來不會怪我偷吃奶粉，還騙她說是老鼠干的。她能補好哥哥、姐姐所有的破衣服，她也從來不跟脾氣暴躁的外公吵架。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這么大了，而她除了老去沒有變得更好。
很早的時候，外婆家里用的是燒柴火的灶臺。沒有煤氣的日子里，外婆就坐在碼得整整齊齊的干柴邊上，望著一團明火，像冬天看著大雪紛飛一樣出了神地望著火焰燃燒的樣子。她添柴把火燒旺，然后等著這把火燒完所有的菜。看著通紅的柴火慢慢發(fā)白，變得酥軟，好像一碰就會碎了。因為在冬季，那些灰燼還可以用來取暖，外婆用小鏟子把那些灰燼鏟到小火盆里，到了晚上就會看見她安安靜靜地在那里取暖，不和我們聊天，直到看著我們所有人都睡了才回房。
可能她也已經(jīng)忘記了是怎樣的決定讓自己的人生按這樣的軌跡度過六十個春秋。
看見這樣的外婆，我總覺得她這樣辛苦了大半輩子，過得實在沒有追求。外婆從來都沒有享受過作為一個年邁者該有的幸福。對于那個時候的我來說，這無疑是一種痛苦，就像小孩子不能蕩秋千而要去寫作業(yè)，就像高考時作文忘了寫題目，就像工作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變得麻木?？墒悄憧次野。徊贿^二十歲，怎么能明白四十年以后的另一種生活呢？
“住在自己的美好里?！苯衲昊厝タ赐馄诺臅r候，我想起了這句話。
從二十歲開始，我慢慢感受到來自各個方面的壓力，也試著讓自己慢慢適應，像剛剛?cè)紵饋淼幕鹧嬉粯樱髨D釋放所有的熱情。好像誰也沒有被我照明，誰也沒有被我溫暖，就這樣慢慢黯淡下去了。也許，還沒有到外婆的那個年紀，我就已經(jīng)燃燒殆盡，蜷成一團，躲在灰燼里，靠那些余溫來熬過此生。也許那個時候，我都不會明白燃燒的意義。
其實，外婆的溫情不是用言語可以表達的。我也明白很多時候，她只是默默地對我們好。就像有人遞給你剪刀的時候把刀的那頭對著自己，陪你一起過馬路的那個人讓你走在了路的內(nèi)側(cè)。這是不可說的溫情，沒有人會刻意去強調(diào)什么，但是當你知道這些的時候，也不會特意做出過多的回應。感動的那一瞬間什么都不重要。
親情不會因為距離的遠近，陪伴的長短而變得疏離冷漠，它會一直以某種形式存在著。
外婆老了，我的媽媽也在以相同的速度、相同的時光里老去，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會在哪個彈指一瞬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對事物的熱情。在外婆那顆永遠不會起任何波瀾的心中，我又是怎樣的一個孩子？
她沒有看著我長大，我卻要看著她老去。就像小時候被人偷了卷筆刀卻沒有證據(jù)一樣束手無策地看著它的必然發(fā)生，比旁人不相信我更加遺憾的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愿意去理解她，愿意去像她一樣安靜地生活，可是我卻要離開家鄉(xiāng)，無法繼續(xù)學習她的生活方式。
我會每天寫日記，可是當一件事情發(fā)生的時候，卻不知道如何下筆。而真正對我有影響的那一天與平時過得一樣，而當我在很久以后想起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當初的心情，就像臨走前忘了說再見，其實已經(jīng)是無所謂的事，卻被回憶弄出了尷尬的遺憾。因為怕悲傷漫溢，我不再記錄難過的細節(jié)。就像外婆，她啊，就從來不會像我一樣想那么多，她也從不說自己的生活，不會懷舊，年紀越大反而忘記的越多。
她把地掃好了，依舊向廚房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