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炸醬面的姑娘 攝影/葉 漁


　　唐代的皮日休曾言：“亦由食魚遇鯖，持內(nèi)偶僎?！币馑际强谖冻３Ｕ{(diào)換一下，生活也會變得不一樣?？谖稛o國界，胃口有喜好。如果口味調(diào)換得過大，可能也不是每個人都能適應的。每次回韓國老家，免不了被人提問：在中國吃得慣嗎？這里面有一層意思，你這韓國胃，吃得了中國菜嗎？
　　回想起來，還真有點不習慣，最不習慣飯桌上沒有泡菜。韓國人常說，家中備有泡菜，心中方能不慌。從小到大，餐餐都會有一兩種泡菜，只需一碗米飯和一碟泡菜便可以安享一餐。泡菜的種類也很多，根據(jù)腌漬時使用的主材料細分的話，遠遠超過100種。韓國人對泡菜的鐘愛，從泡菜冰箱的研發(fā)和普及就能看出來。小時候，每家每戶都有好幾個缸。一到冬天，將泡菜裝入缸中埋在地下，以防止結冰。會不會做泡菜，是衡量一個姑娘能否嫁得出去的一道門檻。不過，現(xiàn)在生活節(jié)奏快，從超市購買也很方便，倒很少看到自家做泡菜的情景了。1986年韓國就在首爾建立了泡菜博物館，據(jù)說是一個展示任何同泡菜有關的地方。
　　韓國被稱為“泡菜國”，我被中國同學叫“泡菜妹”。我19歲剛到中國，最想念泡菜，想吃又不會做，甚至懊惱媽媽沒有親授泡菜技能。后來，有準備來中國留學的晚輩，請教我來中國需要準備什么，我都回答，一定要學會做泡菜，才可以來。
　　在沒有泡菜吃的日子，我在學校食堂和香菜較勁，拿不準到底挑出來還是吃下去？夾上來又放下去。同學問我，你不是愛吃中國菜嗎？我常常說愛吃中國菜，面對韓國人不吃的香菜，韓國胃露了餡，嚼也不嚼一下，咽下去了，有一股肥皂的味道。吃了幾回之后，也就習慣了。每吃火鍋，調(diào)料里總要撒上很多香菜。路邊攤的煎餅果子，也少不了香菜。有一天早上我?guī)Я藥讉€韓國留學生去吃豆腐腦，一個留學生進門就嚷嚷，不要香菜！我白了一眼說，如果不放香菜，還是豆腐腦嗎？
　　東北人愛吃生蔥，每頓飯沒有蔥是不行的。假期在中國的韓國餐館幫忙，有一天去晚了，午飯已經(jīng)開過，就到廚房里找吃的。那天吃的是大餅，中國幫廚阿姨吃的是大餅就蔥。一位黑龍江籍的阿姨給我遞一根大蔥說，吃那白的，可甜了。我說，吃生蔥會傷胃的。一口咬下去，辣中帶甜，清爽無比。后來，自己買張大餅，蘸醬裹大蔥，吃得非常過癮。在韓國，蒜片都是和烤肉一起，烤著吃的。北方人吃餃子，必須有幾瓣蒜，直接吃。我也學著嚼蒜，吃餃子，慢慢習以為常?；仨n國老家過年，接連吃了幾天大魚大肉，有點膩了，問媽媽說，家里有蒜嗎？看我把蒜瓣直接扔進嘴里，媽媽大為驚駭。
　　有些東西本來不吃，吃吃也就習慣了。羊肉，我原來也是不吃的，沒有吃過。在韓國，涮火鍋也沒點過羊肉。一次在西安開會，有一位老師請我下館子，要了三樣：羊肉串、羊肉泡饃、羊排骨湯?？粗蛔雷友蛉庋?，有點發(fā)蒙，她說，你不是愛吃中國菜嗎？近幾年，不少韓國人也學會吃羊肉，如果去首爾的中國人聚集區(qū)大林，就會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羊肉的牌匾，所以在韓國要吃羊肉就要去大林。
　　在中國學會了吃好多東西，名目繁多，五花八門。有一天，到同學的寢室去做客，她拿出一罐東西讓我嘗了一口，這是什么東西？滑滑的，倒不要緊，一股奇怪的味道，實在招架不了。她告訴我說是腐乳，屬于發(fā)酵食品，很有營養(yǎng)的。不過這個不算什么，還有臭豆腐乳，那才是有名的重口味食物?？粗液闷娴臉幼?，當時就想去超市買一瓶給我嘗嘗。
　　我在中國吃遍了魯川粵閩蘇浙湘徽八大菜系，口福不淺。比較起來，韓國飲食就要單調(diào)了不少?？绝喆蟾攀窃陧n國知名度最高的中國菜之一了。來到中國旅行的韓國人都要吃一次烤鴨的。他們吃過之后，也不是沒有疑惑的。一位韓國老鄉(xiāng)問我，中國人吃烤鴨為什么只吃皮？肉哪兒去了？吃烤鴨只吃皮，喝骨頭湯，根本就不吃肉的，價格還不菲，可見中國人吃飯很浪費。北京烤鴨講究刀工，切得越薄手藝越好，大概是看到烤鴨片，看上去以為只剩皮了。
　　韓中兩國烹飪習慣不同，韓國以拌、燉、烤、煮為主要的烹飪方式，韓國炒菜很少，沒什么油水。中國留學生剛到韓國一般會瘦半圈。相反，韓國留學生剛到中國時，無一例外地都會胖一圈。一胖一瘦，反映的正是飲食的差異。中國菜下飯，但油大。韓國菜清淡，油水少。
　　來中國的頭一年，到房東家去做客。房東阿姨熱情好客，唯恐我吃不飽，一盤餃子剛下肚又上一盤，不知道這樣吃下去，什么時候是盡頭。我從小也被教育，到別人家做客，要吃得干干凈凈，吃光了才能表示出對主人的感謝和重視。后來才知道剩一點，可以對主人表示吃飽了。嘴上喊吃飽了，在中國是行不通的。
　　韓國人注重節(jié)儉，對食材利用充分。上大學時，去了一趟貴州的苗族村。同伴們想吃烤肉，于是找當?shù)厝速I了頭牛，拜托他們宰牛、備柴燒火。當我們回來吃飯時，發(fā)現(xiàn)肉已被下鍋煮了，牛頭、牛尾巴、牛骨通通不見了。這下急了，生肉煮成熟肉了，似乎這個事實已沒法挽回，那趕緊找消失的骨頭吧。當?shù)厝苏f，他們從來都不吃骨頭，所以就扔掉了。他們沒想到韓國人還可以拿骨頭熬湯，一點都不浪費。
　　韓國人的胃似乎特別強悍，一年四季喝冰水都沒事，到中國必須掌握的單詞也是“冰塊”。中國餐廳即使在炎日的夏天也給客人上壺開水，一上來就問有沒有冰塊的人十之八九是韓國人，不難聽到韓國客人說，如果沒有就來個冰鎮(zhèn)雪碧。韓國的冰鎮(zhèn)飲料倒出來會有薄薄的冰碴，這才叫冰鎮(zhèn)啊。中國的冰鎮(zhèn)飲料好像指的是放在冰箱里的飲料，至于有沒有結冰是不負責的?？次掖罂诤缺谂缘闹袊笥颜f，你這樣喝，胃不難受么？中文系的老師上課時，有個經(jīng)典動作，即一上講臺先放好茶瓶，講到興奮時，慢慢拿起茶瓶，嫩綠的茶葉搖曳出絲絲縷縷的暖意，老師輕輕抿一口茶水，緩緩說起故事的來龍去脈。大概是這個動作感染了我，也買了茶瓶和各種茶葉，隨身攜帶。茶瓶很有標志性，去韓國旅行的游客，有很多亞洲人，帶茶瓶的肯定是中國人。喝慣了熱茶水，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喝涼水了，感覺胃不舒服。看來，習慣是社會文化的產(chǎn)物，不知不覺中慢慢養(yǎng)成的。
　　中國人講究養(yǎng)生，酷暑喝溫水以熱制熱，聽說有助于散熱排毒。韓國人三伏天吃參雞湯進補身體，但比起中國人在生活中的養(yǎng)生知識實在是差遠了。從語言習慣上可以看出來，韓國人吃黑豆，只會說對身體好，中國人則說補腎的；韓國人吃豬肝，只會說有營養(yǎng)，中國人則說吃肝補肝。老百姓大量掌握了藥補不如食補的養(yǎng)生知識，山藥補虛，紅棗養(yǎng)血生津，枸杞補腎護肝，紅豆薏米祛濕健脾。
　　吃狗肉是韓國的傳統(tǒng)，狗肉在韓國屬于上等補品，狗肉湯亦稱為大補湯。《東醫(yī)寶鑒》記載，狗肉軟嫩，容易被人體吸收，有強胃鍵腸之功效；狗肉性熱，適合身體寒涼、胃腸不好者，適合手術后身體虛弱的人。韓國大約有5000多家狗肉湯專門店，每年大約吃掉200多萬只狗。一對韓國夫婦曾在天津開了家狗肉湯店，也叫補身湯店，按照在韓國的專門店經(jīng)營模式，只賣狗肉湯、狗肉排骨、涼拌狗肉，兩三種主打菜。韓國人吃狗肉，這為不少動物愛護者所詬病。店里經(jīng)常接到自稱為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人打來的抗議電話，狗是人類的朋友，怎么能吃呢？老板娘讓我翻譯給動物保護協(xié)會的人，她說，我們吃的不是寵物狗，是專供補身湯店的黃狗。但是這種說法并不被他們所接受。
　　這對韓國夫婦經(jīng)營狗肉湯店很用心，每次煮狗的時候，都要把狗牙刷得干干凈凈，老板娘告訴我，那樣煮起來沒有異味，更鮮美。韓國人愛吃的，中國人不一定愛吃，狗肉湯店不到一年就關門了。老板夫婦臨回國時，感嘆說，開餐廳也得摸準當?shù)氐娘嬍沉晳T，這里不像延邊，老百姓很難接受狗肉的。在一家韓國餐館吃飯時，發(fā)現(xiàn)大醬湯里居然飄著幾片香菜。老板說，這是一個折中的方法，迎合中國客人的口味。好多韓國朋友跟我抱怨，韓國餐館在中國都變了味道，我倒是很能理解飯店的做法，在國外開餐館也要講究入鄉(xiāng)隨俗，在韓國的中國料理店，中國味道不是也變了不少？
　　一個人的口味雜一點、寬一點就能多嘗嘗“酸甜苦辣”，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該這樣。韓國人愛吃生魚片。生魚切成一寸見方、厚約二分的魚片，蘸辣醬吃。去年，我在釜山吃過剛打上來的牡蠣和魷魚，魷魚緊貼在舌頭上的感覺有點難受，恨不得立馬伸手摳出來，看別人吃得津津有味，最終還是咽下去了。韓國的生拌牛肉也很有特色。牛肉切成絲，放點醬油、梨汁、白糖、蒜末、大蔥、料酒、香油等攪拌，好這一口的人都說鮮美無比。我隨大溜也跟著去吃過一回，旁人看出我吃那個有心理障礙說，多吃鮮嫩的肉肉，長勁兒！對中國食物的適應力提高了，代價大概是對韓國食物適應力變低了。
　　來到中國不管多久，隔一段時間不吃泡菜，我的韓國胃就會讓我渾身難受。但是，回到韓國，看到泡著冰塊的水、生魚片、生牛肉，也會皺眉頭，不怎么能下咽，原來經(jīng)過十幾年的中國生活，我的韓國胃習慣了中國味，也不那么“韓范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