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 川
冷月一點(diǎn)勾心魂,清風(fēng)有意,寒江滟滟,弱柳婆娑,踟躕止步,靜聞蟲鳥動聽聲。
茶香幾盞,墨香無盡,癡纏輾轉(zhuǎn)。留吾一曲謫仙怨,淺訴悲歡。問客松幾人過路,半尺素箋猶載,且行且念。
“你看那月色賽落霞,天色已暮,故人在何處……”畬江上的蘆葦蕩被一根纖長的竹篙撐開,浮萍一路。
一葉古老的木舟被歲月鐫刻,磨去原木的尖銳棱角,幾經(jīng)江水的盤玩,留下了有如釉質(zhì)般的舟身,仿佛從上古緩緩而來……撐舟的是個(gè)老翁,花白長髯,長歌停滯在月華鋪滿的江面,經(jīng)久不息。
“畬老翁,您這竹篙一撐,可是過了多少年?”舟篷里有少年端著一盞清茶。
那畬老翁停了歌聲,將竹篙立在舟頭,長嘆:“這么一去一回,什么落日晚霞,什么江楓漁火,老朽我早已看膩咯。這人間一遭,怕是也有六、七十年之久了罷!”
少年輕輕晃動白玉盞,杯中月便也隨之一同晃動,溢出一絲苦香。少年低頭小啜一口,皺起眉頭:“這茶可真是苦!”
畬老翁大笑:“不苦,不苦。茶怎比得上人生苦。這茶當(dāng)然抵不了酒好喝了,只是那酒是醉人的,茶卻是醒人的?!?br> 少年聽此又望了望明月,畬老翁轉(zhuǎn)頭望了望他。
“莫不是思鄉(xiāng)?今時(shí)這年頭戰(zhàn)亂,實(shí)屬不易?!崩衔虛瘟艘桓荩性乱矓囁槌闪藵i漪。
“思鄉(xiāng)?”少年迷惘了眼眸,“不,我不思鄉(xiāng),因?yàn)槲亦l(xiāng)已非我鄉(xiāng),早已成了他鄉(xiāng)了?!?br> 偏舟到了盡頭,竹篙抵在岸上。少年站起身,一陣寒風(fēng)掠過,身影略顯單薄。
此后再無聲音,靜謐幽遠(yuǎn)。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同樣的偏舟,同樣的畬江,同樣的老翁。只是季節(jié)相錯(cuò),年月相錯(cuò),臺上換了角色。
早春的柳芽萌出,為兩岸憑添幾綠。梨花綻得倒是早得緊,滿是大朵大朵的縞素,被煙雨打碎,零落了些許花瓣,經(jīng)得三里清風(fēng)吹拂,剎那颯沓紛飛,滿江面白色的梨花,像是一場華麗的葬送,送葬者不知何人。
“姑娘,這一路風(fēng)景如何?”畬老翁身著斗笠,一邊撐篙一邊遠(yuǎn)眺。
此時(shí)舟篷里已是另一位主角,那姑娘著白衣,面容姣好,卻略顯惆悵:“很美。畬江果然是這江南中的絕佳之地?!闭f罷,拂去落在衣袂上的花瓣,舉起茶一飲而盡,輕閉了眼睛。
畬老翁洗了洗被淤泥沾上了的竹篙,十分感慨:“此情此景叫人如何不懷念啊!”
“老翁也有什么困惑之處嗎?”那姑娘抬眼望著他,“這茶有些苦,不過,苦了點(diǎn)也好那樣的話,心里就不苦了?!?br> “何出此言呢?”畬老翁也端起茶,飲去半盞,又將剩下的半盞倒入江水中,茶的苦香繞著煙雨氤氳,別是一番滋味。
良久,見那姑娘再未言語,畬老翁自語道:“這茶,的確有些苦了,若是太苦,便贈與江水飲去吧!”
白衣姑娘放下茶盞,看著江面的白色花瓣:“梨花,到底離花啊。這一離去,幾時(shí)經(jīng)年才可歸來啊……”舟到岸邊,姑娘還未回神,便迷惘地上了岸,全然不顧煙雨的凄冷。
畬老翁在身后提醒:“姑娘的傘還未拿走?!?br> 那白衣的身影停了下來,回首,隔著煙雨與舟篷內(nèi)的月牙色紙傘相望:“罷了罷了,終究是該忘記的,不如就此放下。只是再想起當(dāng)年同樣的煙雨,我忘記帶傘,他就撐著這把傘站到了我的身后。再一別,又是多少春夏?!闭f罷,轉(zhuǎn)身一步一步離開。
“贈與那些忘記帶傘的人吧……”最后的一句話,飄散在清風(fēng)里,隨著滿世界的梨花,盡著縞素。
又一世啊……多少光景竟成了遺憾,被遺忘的,究竟是該忘記的,還是該記得的,無人知曉。
“這雪怕是要下到明早了?!敝心昴凶庸闷?,“咳,咳……”
畬老翁拍了拍身上的一層厚雪:“是啊,上次下這么大的雪是何時(shí),老朽都不記得了。先生的病還沒有好嗎?”
“許是不會好了。”男子向遠(yuǎn)處眺望著,遠(yuǎn)處的岸邊在雪中若隱若現(xiàn)。
“老翁,慢些走,再給我一點(diǎn)時(shí)間,我定能將這曲高山流水贈與知交。”說罷,男子修長的手指落在古琴上,演奏出了無奈。
雪在紛紛落,這世間又幾時(shí)能得此寂寥?
“先生。先生?到岸了?!碑尷衔痰穆曇羧谶M(jìn)風(fēng)雪里。
“哦?如此快,和人生一樣啊?!蹦凶颖е徘伲ど狭税籽┍税?,“似曾相識呢,老翁,這茶苦得似曾相識啊……”
聲音愈來愈遠(yuǎn)。
畬老翁看著岸邊,搖搖頭,自語:“似曾相識是對的。這一晃,三世如此匆匆啊,人生苦短,在臨終時(shí)卻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再輾轉(zhuǎn)于世間了。煩擾太多,擾人清夢,卻毫不猶豫再次選擇墜入人世輪回。這,便是人啊?!?br> “這千百年來,卻無人知曉,畬江,又名忘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