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關(guān)于父親的事兒
一直以來,他對于父愛的概念是模糊的。這種遺憾,不能說是無所謂。他理想中的父親是寬容、浪漫、處事不驚以及富有責任感的,于是他對自己只懂掙錢的父親有了不滿。
八歲之前他只有一張照片,那大約是在他五六歲時照的。他很珍惜那張老照片,他喜歡照片里的自己,那時自己細皮嫩肉的比現(xiàn)在討人愛多了;他喜歡照片里的母親,那時母親沒有皺紋和雪發(fā),笑得很開心。他喜歡照片里的父親,這是一句謊話,因為照片里沒有父親。直到現(xiàn)在,他手機里都沒有父親的照片。
夜很深了,他想,因為屋外沒有了汽車疾馳的破風聲,偶爾的一聲犬吠,在黑色的靜默里顯得異常悠遠嘹亮。透過窗戶望去,夜色被四起的燈光打碎,彌散著斑駁的黑。
他討厭吵架,因為爭吵只能發(fā)泄情緒、彼此傷害,卻不能解決問題。在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里,他想起深夜里燈光泛黃的老屋,氣極吵架的父母,以及躲在角落的那個羸弱、無能、只會哭泣的自己。他無力的哽咽淹沒在夜的寂靜里,全世界只有自己聽得到。
賭博,男人為什么要賭博呢?他想不明白。抽煙,媽媽不喜歡抽煙的行為,他記住了。喝酒,他好想此刻買一場宿醉,在夜色中失去知覺。父親,不應(yīng)該只是負責掙錢這么簡單吧,他翻來覆去一遍遍地想。星星在夜空閃了閃,不知是動了惻隱之心,還是觸動了難言之隱。
他沒有勇氣用恨這個字眼,因為這個資格,至少他不具備。如果僅僅是陌生人的話,那個男人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可若是作為父親的話,那個他稱之為爸爸的男人做的又顯得不夠———至少從經(jīng)常令媽媽生氣這一角度來說。
黑夜,真是奢侈的東西。生命的三分之一就在半夢半醒間溜走,像是放任青春付水東流。父母告誡他要早睡早起,他做不到,夜里他的思緒是破碎的玻璃,尖銳而混亂。
光頭,聊天中偶然提到的字眼。他印象中兒時第一次剃光頭,是父親給自己剃的,笨拙的手法那么小心翼翼,一毫米一毫米地剪下去,又一毫米一毫米地旋上來。老屋院落里的風吹過,父親身上因常年出車而沾惹的汽油味便撲進鼻尖,很刺鼻卻讓他感到很安全。他努力地想要回想起那時父親的表情,可終究是徒勞。站在時光這頭看彼端,隔著的不僅是十幾年的風霜雨露,更是密密麻麻的悲喜和回憶。
他想起第一次喝酒,是父親用筷子沾給自己的??粗约罕荒枪蓾饬业男晾眴艹鲅蹨I、雙眼通紅的樣子,父親忍不住哈哈大笑。那時自己多大呢?他無法確切地定位,只是覺得自己那時還很小———因為那時自己還不知道煩惱是一種什么玩意兒。但那種對父親說不出的依賴,在隔了時光的玻璃回望時,依舊清晰可見。
他躺在床上,腦海中所有與那個男人有關(guān)的回憶如潮水般涌現(xiàn),一些溫馨的場景像是詩海中的貝殼,沉睡許久之后被自己再度拾起。鼻子發(fā)酸,哽咽地如此突然,他張開嘴深呼吸,眨了眨眼睛,將那一絲酸漲感逼回去,不禁奇怪今天這是怎么了,不過是給父親打了一個電話嘛。想到這兒,他忽然拎過枕邊的小熊,一把捂在了臉上。夜如此深,應(yīng)該沒有人看得見吧。
他只是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只是不想讓那個男人感到被遺忘,只是想問問他最近過得好不好。可是,他不知所措地自責,那么的脆弱,像是夜風中的旗幟,哆哆嗦嗦,令人心疼。沒有活干,掙不回錢,這不該是自責的理由吧?父親,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他想,至少自己現(xiàn)在什么都沒能做。
那年冬天和父親一起送貨,父親把車停在風中的一個燒烤攤邊,下去一邊搓著凍紅手,一邊等著烤串。他只是納悶,自己都說了不喜歡吃烤串,父親為什么還要那么固執(zhí)地去買呢。時間說,有一天,你會等到答案。他想,時隔多年,他可能等到答案了,父親不是不懂浪漫,只是浪漫地太過笨拙。
夜如此深,安眠在他黑色的眼睛里。他突然覺得一時好長,一生好短,好多美好都化作一剪光影隨云飄走了。從小學到大學,他寫過很多關(guān)于母親的作文,可是關(guān)于父親的作文,他沒寫過一篇!如今回想起來,縈繞在心頭的是揮之不去的不忍?!皩?,明天我得寫一篇名為《父親》的文章。”他暗暗下定決心。
他覺得,父親應(yīng)該是一只蝴蝶,年輕時走了很多錯路,年老時沒有了充沛的精力,沒能飛過滄海;如今,他自己認真的模樣也是一只蝶,努力走對路,不會沒力氣。他想,現(xiàn)在,在廣闊的海面上,他可以背著那只年老的蝶,父子攜手一同飛過滄海。
犬吠聲已經(jīng)好久沒響起了,窗外的夜色多了一分清晨的曦光。他不知道已經(jīng)是什么時辰了,但那愈加沉重的睡意確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好吧,該睡覺了,他抱緊了小熊,閃過最后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