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父親的身邊離去,我遠到一個人的天涯。在這里,有千千萬萬棵樹,像高舉的手臂指著天空的一朵云,樹下卻沒有父親的身影。
自我來到南方的這個城市之后,父親就開始沉迷于凝望南方的云,而風卻無法阻攔父親眼睛里消失的絢爛。如果老房子前的那棵柿子樹還在,那些果實,應該可以掛滿父親遠眺的目光,遮住那些被刪減的時間。
父親刮胡子的情景,還保存在我幼時的那雙眼睛里。一張枯瘦的臉龐,在冰冷的刀片下,漸漸顯現(xiàn)出來。日子借著刀片畫出淚痕,我聽見一些褪色的傾述,飄過胡子的隆冬。在他的鬢角上,一朵稻花輕輕開放,它咯著血,一聲輕如羽毛的嘆息重重地落在我的心上。
一聲咳嗽落了下來,打在我的耳朵上;又一聲咳嗽落下來,打在我的耳朵上。
如果我在半夜輾轉醒來,那一定是父親的咳嗽聲擊打在屋頂?shù)那嗤呱?。一聲,又一聲,仿佛是從我的耳際墜下,砰地一聲,跌入深淵,久久回響。窗外,千萬只螢火蟲的耳朵都豎了起來。那時已經(jīng)是深夜,整個村莊都已經(jīng)入眠,只有我睜開了眼,父親還醒著。父親的呻吟是月光下的又一個不眠之夜,是那道灑落在時光里的佝僂的弧度,像是頭頂上的那輪月,彎成一把割除夢境的鐮刀的模樣。
父親說,稻谷也有生辰和姓氏,能和稻谷說得上話的人,身上都流淌著泥土的血液。在下雨之前,父親總是去田埂上,像是拜訪一位故人,聽流水輕聲細語,將自己的心事漚爛在參差不齊的牙齒之間,然后作為肥料,拋灑在每一寸土地上,等待飽滿的谷粒,等待一個稻花香足以染白頭發(fā)的秋天,給他些許安慰。
父親是一個沉默的人。他所有的語言都掩藏在牙齒后面,即使偶爾想要進行一些生命的啟迪,也只是看到他像小丑一般的手舞足蹈。那雙皸裂的手,企圖張開嘴巴,替他表達一些沒有開口的叮嚀。說一說,當我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之后,他的眼睛是怎樣被生活的炊煙熏出了濕意。
南方的秋天比記憶里的秋天要冰冷許多,就像被折斷的樹枝躺在城市的路旁。每當想起父親的時候,我的視野里,一片天地就被平鋪展開。稻田,還是那塊稻田。已經(jīng)是黃昏,卻有一個黑白的剪影試圖拉長白晝的終點線。一把剛剛去掉銹跡的鐮刀便越發(fā)的精神了,一只手握緊第二道稻竿,整齊地割下去。手起刀落,稻竿子里的甜味就直沖云霄,如紛紛揚揚的火燒云,染紅了一地,父親的臉有著濕潤的紅。頓時,父親就止不住地傻笑,笑聲打落了汗水,洇濕了我身后的千萬重青山綠水。當所有飽滿的谷粒走進糧倉,開始一段從饑餓走向成熟的過程時,父親就會把被遺忘在田間的稻竿子燒完。他說,有了炊煙的熏漬,來年的稻谷才會開花。夕陽的余輝下,他短短的胡須,像成熟的稻粒一樣閃爍。
是誰的嗓音,被生活抹上了沙啞,卻踩響一路金色的太陽,用一系長長的麻繩把金色的夢串起來,寄給我?又是誰深陷的眼眶,隱藏在一盞燈的背后,放射出五彩斑斕的光芒?清晨有著沁骨的涼,雞鳴的溫度明顯地下降。我聽見父親出門的聲音,潔白的霜色壓低了他的腳步聲,越走越遠,越走越沉默。當我把散亂在歲月縫隙里的碎片聚集在一起,才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老了。他再也不能從土地里直起彎曲如犁的腰桿子來了,再也不能聽清我的呼喚了。他的記憶開始倒帶,對著大片青蔥的秧苗說著一些關于我兒時的事。山野熟了,稻谷熟了,他黝黑的皮膚也熟了。
父親老了,他會遺忘很多東西,卻獨獨記得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