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杏 白 宇
印象最深的水果是杏,沒有別的原因,因為曾經(jīng)外婆家門前的杏樹最多,而我最思念的人也是外婆。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按照慣例,我和母親總要去外婆家拜訪,相比較奶奶而言,我更喜歡外婆。因為無論我做錯什么,外婆總是護著我,她從來沒有生氣的時候,而奶奶會在我打翻花盆的時候顯出一絲慍怒之色,在心智幼稚的孩童眼中,這樣簡單的對比已經(jīng)足以讓我的重心偏向外婆那一方。
記憶里的外婆,我每次剛一踏入外婆家的小門,總會端出黃澄澄的杏子給我吃。所以暑假的時候我總會催著母親去外婆家,盡管路程要花一天的功夫,但那時的期待會遠遠超過舟車勞頓的疲憊。外婆家原來住的是樓房,可是因為我格外喜歡杏的原因,她搬到了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山上,只因為那里的三間平房前面有十幾株枝繁葉茂的杏樹。外婆搬來之后,還整理出一片空地作為花圃,里面種滿了數(shù)不清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花朵。只是因為我喜歡。
我和媽媽到訪外婆家,她總會留我們住兩月有余,因此春寒料峭的時候,我總能看到最先開放的杏花,粉紅色的小花點綴在枝頭上。那時剛剛學了水粉畫,覺得這樣美麗的花朵就像是從畫里面長出來似的,因此會仰著頭看好一會,一樹的小粉紅,在塞上盆地間刺骨的寒風中瑟瑟地發(fā)著抖,但是外婆說,那是杏花在拼命找尋著陽光,以獲得蓬勃的生長。哦,外婆就是這樣一個人,她喜歡暖著看這個世界,而我喜歡冷著看這個世界。周圍的鄰居們都稱呼她佛子。在方言里這個“子”字應該讀輕聲。大概他們也感受到了外婆的為人處事是暖著人的,整天都是淡淡的笑,就像一尊佛。凡屬果樹的花朵,大抵都是小小惹人憐愛的,但是十幾顆杏樹連成一片,總是讓喜歡鮮艷顏色的我也激動地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如果現(xiàn)在的我身臨那種場景,是忍不住引發(fā)一段情思,勾出一段遐想的。但是外婆去世之后,后來的房客無心照料杏樹。當年的粉紅色如今只剩下了幾株枯樹樁子,只能開在我的夢境和回憶之中了。
杏樹開花,一般會持續(xù)數(shù)日,因為杏花雖有集中但并不同時開放。和其他果樹相比,杏花是最惹人遐想的一種花朵,因為它的顏色嫩而不嬌,雅而不庸。之后就會在凍人的春風中墜落下來,在地上鋪得零碎。每到這個時候,外婆總會收拾幾瓣干凈的花片,晾干了給我做一個小小書簽。她知道這樣的小玩意,我可以歡喜一個下午。杏花落后開始結出小杏子,豆粒般大小,綠得深沉,頂著花苞長出來,此時杏樹的葉子也開始生長。往往到了這個時候就是我們離開的時候。等到暑假回到外婆家,遠遠地看去,三間小房子掩映在杏樹綠色的陰影里,好像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一樣,我把它形容為杏花源。外婆并不理解其中的含義,因為她只是一個樸實的婦女,小的時候因為貧窮沒有上過幾天學校。但是外婆有一個堅持一生的人生準則,那就是善。
外婆是格外珍惜這些杏樹的,當我小時候因為淘氣而踢打樹的枝干時,她會立刻放下手里的營生來阻止我。杏樹旁邊有一個她親手壘砌的小雞圈,她會收集一些肥料來供養(yǎng)杏樹。秋天葉落的時候,她會把落葉收集起來,整齊地碼成一個一個小垛,以求來年又一次的枝繁葉茂。
杏子剛長到食指肚大小的時候,就可以吃了。雖然那個時候的杏,青澀無比,實在不能用好吃來形容。但是吃上去的口感是脆的,連肉帶核都可以一并吃下。再稍稍長大一點,杏核變硬,就是真正的酸澀,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滿口的酸味讓你無法下咽。這個時候就要耐著性子等到杏子完全成熟,酸澀的程度降弱,才可以吃。
杏子完全成熟的季節(jié),是我最開心的時候,也是我最不開心的時候。開心的當然是等待了一個夏天的果實可以收獲了。不開心的是外婆家的杏樹因為根大葉茂,果實香甜,遠近聞名,總有一些頑皮的孩童前來拿著桿子拍打樹枝,希望撿一些杏子回去,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像憤怒的小獅子一樣與他們打架,因為在我那時的眼里,這是陪伴我成長的伙伴,是我的私有領地,是我自己的“杏花源”。不許外人染指。而外婆在這個時候卻表現(xiàn)出了與春天格外不同的態(tài)度,她慷慨地將已經(jīng)打下來的杏子分發(fā)給他們,盡是一些黃的純粹的果子,以至于到最后連大人們也來嘗鮮。外婆也總是微笑著讓他們隨手撿拾采摘,為此我總是氣得流淚,感覺自己的私人寶藏被搶走了一樣?,F(xiàn)在回想起來,一方面為了自己的幼稚感到滑稽可笑,另一方面也感嘆外婆的善良,她總是那么不計回報,慷慨為人,善良為世。我也驀然之間明白了外婆“佛子”外號的由來。老家的人們喜歡以外號來區(qū)分人,從一個人的外號上一般就能看出他的性格特點?!按笫帜_”是一個花錢如流水的酒鬼,“小母狼”是一個潑辣的市井中年婦女。只有外婆的外號顯得溫和而可親。她會經(jīng)常給鄰居做自己拿手的面食,她會經(jīng)常代為照顧別人家出差留下的小孩子。正如事后她總是不厭其煩地像我解釋道:“杏子太多我們自己吃不完,熟透了會落下爛掉,那才是真正的浪費?!蓖馄诺娜松軐W是與人方便,與人為善。這樣的心胸,當時的我自然無法理解,外婆家的杏園也是別人家的杏園,是大家的杏園。
外婆在把杏子給人分享之后,她總會搬出一個大的紅色瓷盆,里面是早已經(jīng)洗好的杏子。與給別人不一樣的是,里面的果實都是精挑細選,紅色與黃色交織,熟得發(fā)紅,透得發(fā)黃,自是比別人的更加香甜。后來我才知道那樣的果實通常是掩藏在樹梢的最高處,外婆經(jīng)常是在我睡下之后去拿著長桿輕輕拍打,為的就是給我一個驚喜。那個紅色瓷盆是她年輕時候的嫁妝。
如今,外婆已經(jīng)去世了好幾年,但是她“佛子”的稱號現(xiàn)在還時常被當年的老鄰居提起,人們可惜她的離去,感激她曾經(jīng)分出去的那一份份微小的善意。杏在我的眼中,只是用青春的色彩鎖住記憶,用獵獵的紅來寄托思念,用敦厚的黃沉淀完成一個杏核。我曾經(jīng)用那個杏核和外婆玩抓骰子的游戲。
杏果流香,佛心留善。我想念外婆,想念外婆家的杏,那是可以沉靜我心田的最初的杏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