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楂
離下課還有5分鐘,年輕男老師的朗讀聲,驚醒了伏在后排課桌上昏昏欲睡的她。
只聽見低沉富有磁性的男聲讀道: “枝屈猙獰伴日斜,迎風(fēng)昂首樸無華。從容歲月帶微笑,淡泊人生酸果花?!彼偷靥ь^望去,多媒體屏幕上閃過這首賞析詩的名字———《吟山楂》。
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刈叱鼋淌摇?“老鄉(xiāng)聚會,先走一步咯!”女伴兒對她喊道,她像失了魂一樣全然沒有聽見。不一會,偌大的教室里只剩她一個人,呆呆地望著斷電的白色屏幕,腦海里反反復(fù)復(fù)重現(xiàn) “山楂”二個大字。
山楂,這個她仿佛忘記的名詞,這個使情感一如既往極速陷落其中的名詞。
是媽媽和成堆的山楂,填滿了11歲之前的艱澀而快樂的童年。
記憶里天蒙蒙亮?xí)r,媽媽就匆匆起身,蹬著吱吱直響的自行車去批發(fā)市場尋找山楂果。怕吵醒我躡手躡腳地回到屋里,在暗黃的燈下,順著一個又一個的山楂中間用小刀一圈又一圈去核。當(dāng)空氣充盈著酸酸的山楂味時,嗜睡的我才懶懶地爬起床,趴在堆滿淺黃色山楂果核的桌角吃早飯。這時媽媽已經(jīng)推著山楂車占攤位去了,桌角總是放上一塊山楂糕和三枚一元硬幣。硬幣是用來買午飯的。
小學(xué)的課間,三三兩兩的伙伴兒總是在下課討論媽媽的拿手菜。她暗暗想:每個媽媽做飯都有特殊的味道,每個媽媽身上也有獨(dú)一無二的氣味。比如她的媽媽,日復(fù)一日的熬糖使媽媽身上總是散發(fā)著糖香味。
除了每周一天的大掃除日,小學(xué)的下午往往放學(xué)很早。她每次都抱起書包第一個沖出教室,一口氣跑到小廣場,直奔媽媽賣山楂糕和冰糖葫蘆的小車。小鍋發(fā)出咕咕的熬糖聲,甜滋滋的糖漿里泛起晶瑩剔透的氣泡。鮮紅的山楂果兒跳到甜蜜的海洋,媽媽熟練地蘸上青綠色的葡萄干或金燦燦的芝麻。
來來往往的大人手里牽著大大小小的孩子。哇哇大哭的孩子接住媽媽手中的冰糖葫蘆,輕輕舔上一口便咯咯地笑了起來。一顆顆小小的其貌不揚(yáng)的山楂果兒,仿佛在媽媽手里被賦予能治愈悲傷的奇妙魔法。她總是盼著路過的孩子都能看一眼媽媽的山楂車,買上一支冰糖葫蘆或一塊山楂糕。這樣她不用坐在石砌的花壇邊用手托著寫作業(yè),這樣她不用和媽媽餓肚子太久,這樣她不用迎著晚風(fēng)瑟瑟地孤零零等媽媽收攤。要是每天的日子像幻想中的這樣多好,她常常想。
她清楚地記得11歲那年晚秋的一天,餐桌上擺著早飯和三枚一元硬幣,沒有成堆的淡黃色果核,也沒有那一如既往的玫紅色的山楂糕?!皨尅獘尅彼B喊了好幾聲,沒有回應(yīng)。
她裹著寬大的紅色校服去上學(xué),放了學(xué)跑到小廣場卻找不到媽媽的小車,她內(nèi)心惶恐不安,急忙跑回家。
她聽到媽媽和別人的談話聲。她一個勁兒地敲門。媽媽明明在家的,為什么不開門呢?她一腳一腳地踢著鐵欄……良久,多年不見的爸爸提著她的行李出來,用力地把她抱上車。
她不知道大人的世界里發(fā)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她的媽媽為什么會不要她了。她被一方莫名其妙地遺棄,又被另一方莫名其妙地收留,被小轎車帶到另一個城市。她不安地坐在后座上,透過反光鏡她看到熟悉又陌生的臉頰,這個人稱呼叫爸爸。
11歲那年,她被送到了爸爸的新家。這個新家沒有鮮紅的山楂。
新媽媽沒有為爸爸再生孩子。新媽媽貼心地給她準(zhǔn)備一日三餐,傍晚坐在家里等她,陪著她慢慢長大。
新媽媽為她洗去白裙子上的微微血跡,新媽媽給她買來發(fā)育期少女版型的內(nèi)衣,新媽媽用蘭花味洗發(fā)水幫她洗長長的馬尾,新媽媽和她就像一對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母女。她甚至覺得新媽媽比親媽還要疼她,以至于和媽媽的聯(lián)系漸漸地少了起來。
在這個新家,她已經(jīng)忘了什么時候改的口,在一瞬間 “阿姨”喊成了 “媽”。她也快忘了親生媽媽的模樣,忘了她做的山楂糕的色澤,忘了她蘸的冰糖葫蘆的味道,忘了11歲前的漫長又短暫、艱澀又歡快的日子……紅色的寬大校服變成了白色的襯衫長裙。媽媽新買的櫻紅色發(fā)帶束著高高的馬尾,爸爸剛送的mmk背包讓她在人群里顯得亭亭玉立,上下樓的鄰居都向媽媽夸獎這個乖巧可人的女兒。
手機(jī)鈴聲突然響起,新交的男友習(xí)慣性地發(fā)來信息。
她猛地回過神來,淚水像任性的孩子不聽使喚,滑下臉頰,碰到瑰紅色的唇彩。她急忙拿紙去擦拭,紙巾上幾抹瑰紅,像極了山楂的鮮紅果皮和山楂糕的亮亮色澤。
她終于平復(fù)了心情,先給媽媽發(fā)了微信,告訴她: “唇彩收到了,顏色很漂亮,愛你媽媽。別喝那么多減肥茶,你和我爸得多下樓跑跑步?!比缓笏龘芰税职值碾娫?。 “爸,我想吃山楂糕了,過兩天小假期我想去C城看看我媽,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