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翠仍在,斯人已去。桃符是新的,湊上去能聞到淡淡的墨水香。門上的漆落了大半,古舊的鎖上了銹。記憶中整齊的田地如今已是雜草叢生,而原本熱鬧無比的堂屋也被一道有著斑駁痕跡的木門隔絕,和去年的此時并未有什么不同。陽光透過門縫跳進來,灰塵飛舞,而黑暗被這束陽光分隔。
六七年了,我好像回憶不來屋子里常有的檀香,甚至是記不起曾祖母的模樣。只剩下這間屋子,就只剩下這座老房子了,或許這就是我唯一記得的東西。
曾祖母出生于揚州的老城區(qū),操著一口地道的揚州話。小時候的我極愛聽她講揚州話,抑揚頓挫,雖不如吳語軟糯,卻別有腔調(diào),自是一番風韻。她曾坐在椅子上,沐浴著冬日的陽光,教我一字一句念著揚州話,用揚州話讀詩,用揚州話念古文。陽光溫暖,時間好慢。正所謂,從前慢,熱鬧非凡;而今快,卻是冷寂無聲。野草遍地生,無人問津,徒留祖母每年撕去舊桃符,貼上新的桃符。
她也曾在日落時分,拖著蹣跚的步伐,拉著我的手走進房間,從抽屜里面拿出厚厚一沓的信封,紙短情長,絮絮叨叨地說著陳年舊事。曾祖母極愛東關(guān)街,也愛說文昌閣。她說東關(guān)街最具風情,文昌閣是鎮(zhèn)市之寶。東關(guān)街即使整飭一番也不改當年模樣,市中心的所有建筑不得超過文昌閣的高度,我確定這座城市是有風骨的。
我常去浮生記,橘色的燈光在寒冬的傍晚顯得那般的可愛。不禁會想到知堂先生說過的一句話:“喝茶當于瓦屋紙墻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皮市街的一角,一本書,一杯茶,一豆燈,一支筆,就夠了。從清晨坐到暮色,每當暮色熏染天邊,我總會想到曾祖母讀書時的神態(tài)身段。人呵,總是會在特定的時間想到一些特定的人。
陽光,依舊溫暖。又到了一年之末,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家里的年夜飯,一家人聚在一起,熱鬧非凡。而在年夜飯上的重頭戲便是祖母做的獅子頭。祖母常說曾祖母做的獅子頭是最好吃的,我沒吃過曾祖母做的,卻能描摹出曾祖母在鍋灶上身影。井井有條,肉末切的細細的,帶著一些細小肥肉粒,那剁肉時的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應(yīng)該極有韻律。然后,用勺子舀肉,團在手中,將肉團圓。有條不紊,眼神專注。最后將所有的獅子頭放入佐料中,蓋上鍋蓋,等待。我不知道這些獅子頭還需要有多大的耐心,還應(yīng)該怎樣的美味,才能比祖母做的更有味道。
每座城里都有故事,每個人的故事不盡相同。曾祖母的故事,祖母的故事,我的故事……
世事變遷。
千年之間,王朝更迭。
鼎盛,傾覆,揚州所有的榮辱興衰埋于一磚一瓦。
嫻靜如她,含蓄如她,淡泊如她。這樣的她,與曾祖母的靈魂共存。這樣的她,最懂我們。
跌宕人生,不過百年。我未完待續(xù)的故事會在那里繼續(xù),我的靈魂也將與她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