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活成一個典故
■余惟杰
讀書人慕魏晉的很多,慕魏晉的又繞不開竹林七賢??梢杂洸坏昧硗馕鍌€人的名字,但三歲小童都知道嵇、阮。童蒙讀物《千字文》,小孩子們念,書家也愛抄,中有“嵇琴阮嘯”一句,道的便是此二人。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是嵇康,臨刑前一句“廣陵散至此絕矣”也是嵇康,嵇康一死,萬事皆空。但對阮籍而言,活在魏晉,是一種苦悶的游戲,這種苦悶又在文人中歷代傳承,“阮籍”,也便活成了一個典故。緩解苦悶的方法有多種,嵇康選擇彈琴、打鐵,看上去不搭邊的兩件事,被他玩得不亦樂乎。阮籍呢,喜歡長嘯。
《世說新語·棲逸》有一則寫他善嘯,長嘯一聲,百步方外都能聽到。有一次蘇門山中,來了一位真人,樵夫等圍觀群眾們都議論紛紛,阮籍也湊了個熱鬧。這位世外高人盤腿坐在一塊巖石上,阮籍就爬到他對面的巖石上坐著,想找他聊天。聊三皇五帝,對面理都不理,聊儒道之術(shù),對面應(yīng)都不應(yīng),寂靜得像一塊石頭,沒有半點回應(yīng)。
阮籍很沮喪,便長嘯了一聲。過了一段時間,對面石頭上的高人終于有反應(yīng),說了一句“可更作”。再來一次唄。阮籍也沒脾氣,令嘯便嘯,嘯完就下山了,下到半山腰,高人終于發(fā)功了,“聞上口酋然有聲,如數(shù)部鼓吹,林谷傳響”,整個山谷響徹了真人的嘯聲。
真人和阮籍的交流只有三個字,語言留白的地方,只剩下岑寂和嘯聲。這岑寂,這一嘯來,一嘯去,卻足以拍一部文藝片。
金庸是深慕魏晉的,自然也愛阮籍,也在“阮嘯”諸典上生發(fā),做足了文章。洪七公長嘯,郭靖長嘯,楊過長嘯,謝遜長嘯,張無忌長嘯。
而這干人中,郭靖是俠之大者,儒家人格的代表,洪七公、謝遜的長嘯,則是武學(xué)上考察居多,尤其謝遜,獅吼功殺人如麻,想也是人類很難忍受的嘯聲?!案魅艘粋€個張口結(jié)舌,臉現(xiàn)錯愕之色;跟著臉色變成痛苦難當(dāng),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過片刻,一個個先后倒地,不住扭曲滾動”,真是噪音之父。
只有楊過——老東邪黃藥師忘年交,同樣是“禮豈為我輩設(shè)也”,長嘯得魏晉氣質(zhì),一發(fā)聲便是:“四肢百骸處處是氣,口中不自禁發(fā)出一片呼聲,這聲音猶如龍吟大澤,虎嘯深谷,遠(yuǎn)遠(yuǎn)傳送出去?!?br>
阮籍的典故很多,最可玩味的還是“哭窮途”。
《晉書·阮籍傳》有這么一句:
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
阮籍獨自駕車出行,也不管有路沒有,徑自行去,走到死路,無路可走,便慟哭回駕。慟哭什么呢,慟哭走錯了路嗎?
世間無道才行路不擇路,條條大路都是窮途,唯有痛哭。這是很讓文人感慨的事,也成了失路文人心頭隱痛,王勃有“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王勃也沒有路,少年早夭。
阮籍有作《詠懷》五言八十二首,世人最熟悉的是第一首: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薄帷鑒明月,清風(fēng)吹我襟。
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
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
《詠懷》系列應(yīng)該說水平相仿,調(diào)子也相同,就像古詩十九首一樣,都有一個基調(diào),都有同樣的模子和同樣的感慨,語言質(zhì)樸無華,卻句句往心窩子里唱去。八十二首都意微旨遠(yuǎn),“厥旨淵放,歸趣難求”,很少落在具體現(xiàn)實的事物上,人都不知道他具體說啥,也就不能以此為據(jù)去構(gòu)陷什么。
《詠懷》系列其二十有句:
楊朱泣歧路,墨子悲染絲。
楊朱泣歧也是著名的典故,岔道上一步走錯,千里之外了,真是唯有痛哭了?!澳颖窘z”,《千字文》的作者也念念著,“墨悲絲染”。但是對于后代的文人而言,“楊朱泣歧路”,能對接得天衣無縫的不是“墨子悲染絲”,而是“阮籍哭窮途”。
王國維有句:
只分楊朱嘆歧路,不應(yīng)阮籍哭窮途。
窮途回駕元非失,歧路亡羊信可吁。
觀堂雖然如此自我寬慰,卻還是沒能寬了自己的心,窮途不回駕,把路走到了昆明湖底。
宇文所安在他的《追憶》一書中寫羊公碑,羊公為了無名的先人,湮沒無聞而感慨墮淚,后人看到這塊碑,又感慨羊公的感慨而墮淚,大家都在同一個回憶鏈條上。阮籍此句也構(gòu)成了一個回憶鏈,阮籍為楊朱泣歧而悲,阮籍窮途而哭,亦復(fù)為王國維所悲,后人復(fù)為王國維之悲楊朱、阮籍而悲……
魏晉風(fēng)度常常帶有表演色彩,有演的成分,才有同時代人愿意記言述行,才能成為一段故事,一個典故。只是和后人嘩眾不同,魏晉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演也是用命在演。好比藝高人膽大的雜耍家走鋼絲,既無安保,也無替身,掉下去了是事故,沒掉下去是故事,只是嵇康的事故也是故事,阮籍的故事,還是故事。
但大概沒有人會像阮籍一樣,活成了自己詩句中并列無縫的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