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葉云澤
十二月末已是寒冬的季節(jié)，陰沉的冷風(fēng)穿過窗玻璃間狹小的縫隙，鉆進(jìn)袖口，流經(jīng)身體，溜過指縫，最后消散在車內(nèi)氤氳的空氣之中。
　　罷了罷了，又是這樣的寒冷季節(jié)。我這樣想著，然后下意識地裹緊脖子上的圍巾，雙手插進(jìn)黑色呢大衣的口袋之中，在原地跺了跺腳，接著便怔怔望向了窗外。
　　這時候是傍晚的五點三十分，天色昏沉，暗黃色的路燈光逐漸在街邊亮起，接著天邊夕陽的余暉連成一片，恰似遙遠(yuǎn)的朝圣彼端，我怎么也望不到盡頭。
　　也許是車內(nèi)的時光太過空虛無聊，驀地，我童心大起，張嘴對著窗玻璃哈氣。于是玻璃上浮起了一層淡淡的薄霧。我伸出一根手指在玻璃上胡亂地劃著，隱約的模糊之中我好似看見了他們，憶起了過往，想起了心事。
　　思緒如無線的風(fēng)箏般飄向遠(yuǎn)方。若是在從前，每到坐公車的時候，清溪她總會急急忙忙地跑上公車，于是柔順的長發(fā)便在她背后隨著輕快的步伐上下跳動著。等到了車上，她就站在投幣箱旁笑著朝我們揮揮手，喊著我們快些來。而許樂和我便會無奈地相視而笑，心里琢磨著她怎么全然不像個城里大學(xué)生的模樣，倒像個鄉(xiāng)下進(jìn)城的小丫頭，好是調(diào)皮可愛。
　　現(xiàn)如今回想起來，那時漫漫車途的時光也是那么的愉快。一路上大家吵吵鬧鬧，談的話題也盡是些生活瑣事，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內(nèi)容；想法更是天馬行空，完全沒有拘束。若是到了冬天，清溪便穿上厚重的羊駝大衣，圍起了白色的圍巾，將身體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十分怕冷。但即便再冷，她也總會不厭其煩地對著窗玻璃哈氣，然后伸出嬌嫩的手指去觸碰冰冷的玻璃，將白霧切割成一塊又一塊，然后用好奇的目光透過這一條條縫隙去觀察這光怪陸離的世界。
　　“這樣子夜色會更加漂亮喲?！彼偸菚@么說。
　　這時候許樂便會湊上前去，溫柔笑笑說自己也想看看，而我則搖搖頭表示更愿意透過巨大的玻璃去看夜景，清溪便會使勁地拍我的肩膀說我怎么這么沒有情趣，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冷?！蔽抑钢Ａдf，“我很怕冷。”
　　她無奈地點點頭，而許樂卻依舊看著，入迷極了。
　　其實我并沒那么怕冷，只是想給他們兩個獨處的機會。我知道許樂為她做了很多的事情，也知道那是為了什么?？晌覀?nèi)齻€人總在一起，大家不分你我，相處融洽，似乎永不分離。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人生哪有不分離的時候呢？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那么如果非要從中刪除一個人的話，就從我開始吧。
　　下了車，她依舊是走得最快的那一個。在黑色的夜中，在南山路華燈的照耀之下，她所呼出的每一口氣我都能清晰得看到。裊裊的白霧從她嬌小的嘴唇中散了出來，然后不斷變換著形狀在夜空中盤旋上升，最終消散在人潮涌動之中。
　　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大概最后也會如此吧？我抬頭這樣想著。
　　“太慢啦?！彼贝掖业叵蛭覀兣軄?，一手挽住我們一只胳膊，拖著我倆大步朝前走去。在錯愕和驚訝之中，我的疑慮也快速拋之腦后，開始沉浸到圣誕節(jié)的喜悅氛圍之中。
　　“說好了，明年我們還要來這里過圣誕節(jié)喲?！彼舐曅χf，臉上滿是喜悅。
　　可世事哪能這么輕易地如人所愿呢？他和她之間的故事就因為那三字而草草地畫上了句點，我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一切發(fā)生了，沒有阻止也沒有推動。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們?nèi)齻€人無論少了誰這個團體也無法維持下去，誰都不可或缺。
　　于是一片死寂。原有的一切破壞殆盡，我們?nèi)齻€就到此結(jié)束了?？烧娴木瓦@么結(jié)束了嗎？
　　我的頭開始隱隱作痛，想要逃避的一切在此刻全都?xì)w來了，我知道躲不掉也忘不掉，我們都還沒有忘記那個諾言。
　　圣誕節(jié)的氣氛已經(jīng)濃郁起來了。街邊各個商家都在店門口擺出了圣誕樹，上面掛著各式各樣的小禮物，播放器里放的是屬于圣誕的歌曲《Jingle Bell》，穿紅白衣服的老頭在大街上也多了起來。又是一年圣誕節(jié)，今日的我與你共渡，來年的誰又將陪你同歡？目的地到了，我下了車。一瞬間，街道忽然明亮了起來。一點白光亮起，緊接著千百道星光隨之而亮，絢麗奪目的華燈將原本昏暗的街道照得通透明亮，恍若天國。于是片片雪花開始墜落，清揚優(yōu)雅，如她的步伐一般。
　　我攥緊手中的禮物，走到了廣場之上，看著等待多時的兩人，笑著說：
　　“Merry Christmas.”
　　2石清溪
天空飄起了小雪，窗外的風(fēng)景開始變得模糊起來，隔著已經(jīng)起霧的玻璃，我只能依稀看到街道旁的商店里點著溫柔的燈光，在這清冷的冬天里給人帶來些許溫暖。
　　看不到窗外的風(fēng)景，我有些失望，忍不住用手指在車窗上劃了兩下。透過手指劃過的痕跡，車外的風(fēng)景變得略微清晰了一些，只是沒一會視線又被落下的水珠模糊了。坐在只能聽到呼吸聲的車?yán)铮瑢Ρ纫郧俺錆M樂趣的路途，還真是有些無聊啊。那時的我，許樂，葉云澤，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
　　還記得第一次遇見許樂，是在大學(xué)的教室里。他總是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襯衫，喜歡安靜地坐在最后一排，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書，一頭整齊的短發(fā)讓人看著神清氣爽。那時我就在想，這到底會是怎樣的一個男生呢？
　　如果天意不曾被刻意地安排過，那么能和許樂、云澤相遇，就是我大學(xué)里經(jīng)歷過的最幸運的事。我們喜歡在一起看書，一看就是一整天。我不由地驚嘆，不曾想到大學(xué)里會有這樣喜歡看書而不是游戲的男生。時不時地分享各自在書中尋得的樂趣成了我們?nèi)粘υ捓镒畛Ｒ姷膬?nèi)容，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時光。
　　靜謐慵懶的午后，云澤總會為自己準(zhǔn)備一杯濃濃的咖啡，坐在陽光廳里被太陽烘得暖洋洋的沙發(fā)上，手里捧著一本書，安靜地讀著。這樣的場景見得多了，我忍不住問他：“這么有閑情逸致？還是你準(zhǔn)備就這樣養(yǎng)老？”
　　云澤輕輕地放下手里的書，扶了扶眼鏡。陽光將他的眼眸照得發(fā)亮，他一臉嚴(yán)肅地看著我，然后慢悠悠地回答：“當(dāng)然不，至少得找個媳婦和我一起養(yǎng)老?！?br>　　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我忍不住有些想要發(fā)笑。許樂從一旁打趣道：“得了吧，書呆子一個，還是讓書本和你一起終老好了！”
　　我聽完后“咯咯”直笑，也是，云澤那么愛看書，忍不住去想變成老頭子后的云澤手里還捧著一本書，舍不得放下的樣子。
　　那樣的時光，讓人舍不得過得太快，好似小孩子喜歡糖果一樣，不會一下子吃掉，反而揣在兜里珍藏。時間一長，久到連自己都忘了，記起時才發(fā)現(xiàn)，原本被自己視為珍寶的糖果已經(jīng)融化了。
　　我、許樂和云澤的糖果，融化在我生日那天的蛋糕里。我從云澤閃爍的言辭里讀懂了什么，雖然云澤老是一個人待著看書，似乎對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但他的眼睛會告訴別人被他藏在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想法，那樣的目光太純粹，讓我無法忽視。那天的生日聚會，云澤提前離開了。我和許樂聊了很久，但我卻忘了我們曾說過什么。后來，直到那張被藏在禮物中的卡片上許樂熟悉的字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原來一切早已在我不知不覺中悄悄地發(fā)生了改變，而我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同樣是去往西湖的路，今年卻似乎漫長了許多。好不容易挨到下車，我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以前，每次許樂看見我這個樣子，總會笑著說：“慢點，沒人和你搶?！敝皇乾F(xiàn)在我的身旁，空無一人。
　　人流不斷在我身旁涌過，和去年一起走過的我們?nèi)齻€一樣，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曾經(jīng)的我貪婪地奢望這份快樂永遠(yuǎn)都不會消失，所以那時我不相信“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這句話，時至今日，我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愿望是多么的艱難。
　　禮物盒里靜靜地躺著我準(zhǔn)備的兩個小夜燈，長夜漫漫，總是要一些光才會感到溫暖。那時，許樂總說我是一顆小太陽一樣，會給別人的世界帶去陽光。我不以為意，以為那是他的一句玩笑話。后來我才明白，每個人都是彼此生命中的小太陽，大一這一年，因為有了許樂和云澤，我的生活才會變得這樣的精彩。
　　我抬頭看了看深邃的天空，被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大樹整齊地立在街道兩旁，燈光讓眼前之景變得朦朧起來，有雪花落在屋檐，樹梢和街角。路燈照應(yīng)著雪花，地面已經(jīng)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雪，車輪碾過留下的痕跡清晰，雪還在下，用不了多久，新雪會掩蓋舊雪，生活的意義或許也和這雪中的痕跡一樣吧，新的事物會取代舊的，唯有回憶被經(jīng)歷過的人珍藏。
　　收回飄渺的思緒，我凝視前方的路，抬眸的剎那，我看見了站在樹下的許樂，他正微笑著向我招手，似乎是初見時的笑容一樣，只是那樣的笑容讓我感覺熟悉而又遙遠(yuǎn)。
　　3許樂
“列車即將到站——龍翔橋。前往西湖景區(qū)的乘客可在本站下車，左側(cè)車門將會打開。”地鐵里的廣播余音還未消散，車上的乘客就陸續(xù)地走出車廂?！奥犝f今年西湖會有特別的慶祝圣誕節(jié)的方式?！蔽仪懊娴囊粚η閭H笑著討論起這個盛大隆重的節(jié)日。是啊，今天應(yīng)該是個開心的日子，尤其是在西湖這種繁華的地段，再加上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我心里暗暗想著。道路兩旁的商鋪新?lián)Q上的圣誕櫥窗著實吸引了不少人駐足觀賞，可我卻完全沒有心情看一眼。
　　我兀自地往前走，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背影。披肩的長發(fā)，及膝的駝色大衣，一雙麂皮短靴，沒錯，她還是那個看一眼就能給人溫暖的女孩，哪怕僅僅只是個背影。
　　我第一次注意到石清溪是在文學(xué)通識課上。那天老師問我們最喜歡那本書，她回答說，“卡爾維諾的《寒冬夜行人》，男女主人公因為一本印刷錯誤的書而產(chǎn)生聯(lián)系，這種際遇很奇妙?！蔽姨痤^望向她，陽光照過她自信的臉龐，烏黑的眼眸和烏黑的頭發(fā)就印在我的腦海里，從此揮之不去。我實在沒想到會有人也喜歡這本書。下課后，我在老師的點名冊上看見了她的名字——石清溪。
　　那個周末我和云澤一起去圖書館借書。云澤是我的好朋友，和我一樣喜歡看書。不過他喜歡古典文學(xué)而我更加偏好現(xiàn)代文學(xué)。在閱覽室里，我發(fā)現(xiàn)書架對面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笆逑愫?。我叫許樂，跟你上同一節(jié)文學(xué)通識課。”我小聲地說著?！班?，是你啊。我記得你。上次課你說你也喜歡卡爾維諾?！彼褧旁谧爝叄瑩踔曇粽f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心中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喜悅。借完書，回到座位，我興奮地對云澤說起與清溪的巧遇。云澤戲謔地說，“怎么，終于見到你心心念念的姑娘啦”。我沒有回應(yīng)，腦子里全是清溪清脆的聲音和溫暖的眼神。接下來的每個周末，我和云澤都能在圖書館遇見清溪。這樣一來二往，我，云澤和清溪三人就慢慢熟絡(luò)起來。
　　那年圣誕正逢周末，我們計劃去西湖慶祝。在車上，我一直對清溪講我在網(wǎng)上看來的笑話，而云澤安靜地坐在一旁，望向窗外的夜景。我們站在西湖的音樂噴泉前，看著湖水伴著《天鵝湖》悠揚的音樂，在七彩的燈光掩映下，騰空而起又順勢落下。石清溪興奮極了，眼睛望著噴泉，說著，“明年圣誕我們?nèi)艘惨黄疬^，好嗎？”而我卻只看到她眼眸里的七彩燈光。
　　“下雪了！”身旁女生的驚呼打破了我的思緒。瞬間，行人們都抬頭仰望。潔白的雪在寒風(fēng)中緩緩飛揚，掛在樹枝，溶入湖里，飄落在地。清溪轉(zhuǎn)身，伸出手去接雪花，也看見了不遠(yuǎn)處的我。她有些遲疑地?fù)]舞著手，向我打招呼。我報以微笑并向她走去。
　　我把手里準(zhǔn)備送她的禮物和圣誕賀卡舉起，她眉頭稍皺但嘴上還是掛著微笑。我從她不自然的表情中讀懂了她的局促和不安。我大概猜到了答案——那張生日賀卡。那張賀卡是我在她的生日聚會上給她的。當(dāng)晚，我躺在床上，一直期待著手機響起那叮咚的提示音。但一直到凌晨，手機屏幕都沒有亮過。
　　“今年真是特別，是個白色圣誕節(jié)呢。”
　　“是啊，聽說在白色圣誕節(jié)許下的心愿來年都會實現(xiàn)。”
　　“那你會許什么心愿？”清溪仍舊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看見雪就興奮，隨著飄落的雪花轉(zhuǎn)起了圈。
　　我看著她明媚的眸子，緩緩說道，“我想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了。”
　　清溪有些發(fā)怔。她停了下來，沒有看我，眼神里卻流露出一絲惶恐。雪還是自顧自地下著，絲毫沒有給人喘息的意思。我和清溪之間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周圍的人群來來往往，將地上潔白的那一層薄薄的雪踏臟。美好的事物總是不會停留得太久，但不勇敢地踏出那一步又怎么會知曉最后的結(jié)果？
　　突然一陣風(fēng)吹過，樹上的雪花灑落下來，落在了石清溪烏黑的頭發(fā)上。我伸出手，掠過她的頭頂，輕輕拂去雪花，眼睛望著她那雙害羞卻不知該看哪的眼睛。
　　“謝…謝謝你?！彼ⅠR從我的手臂底下逃出，后退了幾步，急忙用自己的手去掃落頭上的雪。
　　我的手就在空中凝滯著，我想，我大概知道她的答案了。
　　就這樣，她和他們的故事還將繼續(xù)進(jìn)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