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可以安詳睡去
你所有的善惡,決定著你離開這個世界時的姿態(tài)。也許曾經(jīng)造下的罪孽,會在你離開之前給你相應(yīng)的懲罰,在你離開之后仍對你糾纏不休。———題記隔壁小偉的奶奶曾秀死了(享年 78歲),在這雨雪霏霏的夜里,給家里人打電話便聽說了這事。我忍不住想道:她終于死了,終于在這寒冷的冬天離開這個世界了。可我是不是太惡毒了?萬一曾秀她根本不想離開呢?但我終究不是她,只能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她的故事而已。
?。ㄒ唬┯浀媚菚r的我還沒上學(xué),常常聽到隔壁曾秀和她丈夫的弟媳婦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小則兩妯娌間動嘴皮子吵吵,大一點則她們各自的老公加入四個人一起吵,最大則把村里的村長叫來從下午評理到第二天天亮才罷休。
奶奶說她們吵架的原因歸結(jié)起來其實就一個:他們分家的時候,家里的老爺子把所有東西都分給了他們,但他們兩家都覺得老爺子偏心,分給自己的比分給另外一家的要少,所以都不愿意管老頭子。后來老頭子氣不過,加上大冬天又冰又冷的,兩個多月后就死了。老爺子死后,他們兩家人有多不孝的事情就在鄉(xiāng)里人之間傳開了。兩家人都覺得自己分家時得到的少,分得多的那家不管老頭子,他們自己沒良心沒孝心就算了,還害得自己在鄉(xiāng)里落下不孝的罵名。從那以后,他們便開始動不動就吵了。
我不知道他們兩家具體什么時候開始吵的,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捶且吵赡菢?,只知道打我記事起,他們便一直吵的。直到后來曾秀的老公去世,再后來弟弟的老婆也因病去世,他們兩家才真正停止了爭斗。只是兩家人的爭斗結(jié)束了,自家人內(nèi)部的不幸卻又開始了。
?。ǘ┰阌腥齻€兒子。在我讀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曾秀的大兒子大牛犯了錯,曾秀拾起木棍打他,也許是被打疼了,大牛搶過木棍反朝曾秀打過去。曾秀挨了自己兒子大牛兩木棍,寒心之下找鄰居傾訴,誰知大牛反倒振振有辭地當(dāng)著在場的人大聲喊道:“你們以前怎么對我阿公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比你們那時候好很多倍了。你們那時候那樣,就不怕以后你們老了我們也這樣對你們嗎?”
同年,曾秀偏愛的小兒子小牛,在異鄉(xiāng)的建筑工地,從塔吊上掉下來,當(dāng)場斃命。后來,小牛所在的公司賠償了人民幣20萬元,小牛的哥哥大牛和小叔決議將20萬元以小牛兒子小偉的名義存入銀行,小牛的媳婦媛媛不得動用分毫,不然他們就讓她斷手?jǐn)嗄_。此后媛媛便一個人毫無怨言地帶著一歲半的兒子小偉奉養(yǎng)著婆婆曾秀。
曾秀是個不甘寂寞、愛到鄰居家串門的人,她總能找到許多機(jī)會對大家說“兒媳婦媛媛不甘心守寡,要逃了要逃了”。剛開始大家聽了都是不相信的,直到后來大家當(dāng)家常地嘮說“媛媛才二十出頭呢,小牛就死了,用不了多久她指定要改嫁”的時候,有一天媛媛去趕集市,再也沒有回來。那以后便剩下曾秀與小偉婆孫二人相依為命了。
小偉一直跟著曾秀,可謂寸步不離。剛開始大家只是以為他個性孤僻,不喜說話,想著或許等他長大一點就好了。可是時間過去了六年,小偉見人時還是那樣偏著頭一個勁自己傻笑不說話。這個時候大家才肯定小偉的精神有些問題,而等到他過了六歲就讓他去上學(xué)的計劃也就再無人提起。
(三)我念初一時,曾秀70歲生日之前,大兒子許是心疼老母親七老八十了還自己帶著小偉太辛苦,腿腳也不方便,便發(fā)慈悲讓曾秀和小偉與他們一家子同住了,還好心給曾秀大辦了一場壽宴。鄰里鄉(xiāng)親們感念大牛的孝心,也紛紛趕來送上滿心的祝福。記得那時的我不喜歡太吵鬧的場合,所以即使是快過年的時節(jié)也沒去湊熱鬧。只記得曾秀曾在搬去和大牛一家同住前后的那段時間里,到我們家串門時總是紅光滿面的樣子,她的頭抬得更高了,說笑時的聲音也變得更大了。
那年過年,大牛一家是最熱鬧的,他們家放了好幾十炮的大煙花,炮聲比我們好幾家的加起來還大。春節(jié)那幾天,曾秀攜著小偉又到我們家與我奶奶談家常,他們婆孫穿著大牛媳婦給買的新衣裳,那是我見過的他們婆孫最安穩(wěn)的時刻。那年家鄉(xiāng)的雪墊得比08年雪災(zāi)的時候還厚,曾秀卻常笑著說:“今年雪下得這么大,但天氣反而變暖和了呢。”
可是好景不長,就在那一年的夏天,外出上學(xué)的我回家時聽說大牛一家與曾秀、小偉婆孫二人又分開住了。不知道具體原因,只依稀記得聽到鄰里有人說是因為曾秀與大牛媳婦相處不來,曾秀不想受兒媳的氣;又有人又說是因為大牛怕人們以為他想貪小牛公司賠償?shù)哪?0萬。
剛開始我并不確信曾秀與大牛媳婦相處不來,直到后來我念初三時有一次放假回家,聽到她們互相謾罵,而事情原因,是因為大牛兩口子出去干活時老天爺下雨了,而在家的曾秀沒幫他們收拾曬在地上的葵花籽。
曾秀很疼孫子,故孫子們大多護(hù)著她。她二兒子炎二有一次與曾秀言語不合,差點動手打了曾秀。后來有一次炎二訓(xùn)斥他兒子桃桃,誰知桃桃便與炎二互罵起來,并道:“你們現(xiàn)在是怎么對我阿婆的,以后你們老了后我和我媳婦也要這樣對你們!”
?。ㄋ模┰谖夷罡咧泻?,放長假回家時曾秀還會偶爾帶著小偉來我家串門。我生性冷淡,除了對他們婆孫保持基本的禮貌外,并未與他們有過多交談。只在曾秀與我奶奶說話時聽得她的生活情況:她和小偉一直住的房子是她和她丈夫幾十年前蓋的,房屋老舊,但尚能遮風(fēng)擋雨也還是好的。只是她已經(jīng)老了,不比以前了,現(xiàn)在要購置個什么東西都還得麻煩那些年輕人,可自己沒什么能給別人的,覺得不好意思。
不知不覺間我就念大學(xué)了,我以為家鄉(xiāng)會很平靜安寧,直到從電話里再次聽說了關(guān)于曾秀的事:她一手帶大的孫子小偉瘋了,還動手打她。曾秀心灰意冷,大病了一場,連連說她不想活了。而小偉則被人們綁了關(guān)起來,后又被送到縣里的精神病院治療。那段時間曾秀失去了生活的希望,不吃不喝地任由病魔裁決。兒孫們以為曾秀快要離世了,紛紛趕回來見她最后一面。而奇跡般地,她又活了過來,兒孫們見情況好轉(zhuǎn),過幾天便紛紛放心離開了。
后來我放假回家的時候,小偉已經(jīng)被放回到曾秀身邊了,曾秀也仍舊會帶著他串門。小偉還是他小時候愛偏著頭傻笑的憨傻模樣,只是個頭長高了許多,被偏短衣物包裹的身體有些顯胖。此后大半年時間沒聽到關(guān)于曾秀的消息,我想是我的漠不關(guān)心才讓我誤以為她沒有再發(fā)生什么不幸。再一次聽到她的消息,是說小偉又動手打了她,這一次小偉被直接送到了精神病院,而曾秀被打得只能臥床。在養(yǎng)傷期間,一次她用一根布條的一端栓住床腳,一端栓住自己脖子,恰巧那時有人進(jìn)去看她才制止了她正在進(jìn)行的自我了結(jié)。
那次過后小偉就再沒被放回到曾秀身邊來,后來他的兒孫回來過一次,說是要在外地長時間居住,短時間內(nèi)不會回來,走之前將各自的所有家門、廁所門、豬圈門等等一一上了兩道鐵鎖。那之后,76歲病魔纏身的曾秀無奈之下便狠下心來,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個屋子里。自那以后,全身臭烘烘的曾秀便成了當(dāng)?shù)厮腥藚挆壍膶ο螅灰吹皆氵h(yuǎn)遠(yuǎn)朝自家方向走來,便都裝作看不見地緊掩門戶。
?。ㄎ澹┈F(xiàn)在我念大三了,這是最后一次聽到有關(guān)曾秀的消息了,她離開了,不用再痛苦不堪地承受這個世界給她的冰冷了,不用再因著自己犯下的過錯進(jìn)行無休止的懺悔了,也不用再帶著被懲罰到支離破死的心去面對自己曾造下的罪孽了。
或許在歷盡人世滄桑之后,曾秀才明白:一個人所有的善與惡,決定著他離開這個世界時的姿態(tài);也許曾經(jīng)所造下的罪孽,會在離開之前給予相應(yīng)的懲罰,在你離開之后仍對你糾纏不休。
曾秀的故事終于結(jié)束了,而一個故事剛拉上帷幕,另一個故事卻又拉開序幕,有的故事,注定了會重復(fù)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