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自故鄉(xiāng)來，應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維暑假剛剛開始，我便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個號稱“太陽谷”的火辣辣的城市，回到生我養(yǎng)我、自然涼爽的故鄉(xiāng)。尤其是想要到故鄉(xiāng)護城河堤上那排高大挺拔、枝繁葉茂的梧桐樹下找回那一抹久違的清涼，那一片蔥蘢的香，那一份清甜的母愛。
　　回家的末班車輕輕地停靠在城市邊緣的站臺上。返鄉(xiāng)的乘客們蜂擁而下，呼吸著從河面上吹來的涼風，沐浴著黃昏里纏綿悱惻的太陽雨。歸心似箭、回家心切，可是更讓我心心念念的是回家必經(jīng)路上的那條蔥蔥郁郁、充滿詩情畫意的梧桐街。它們巍峨挺拔，不屈不撓。從我記事起，它們早已屹立于此，猶如一排英勇的士兵日夜守衛(wèi)著故鄉(xiāng)那一方凈土。斑駁的樹皮、相互交錯的樹葉、沒有層次的枝干儼然成了一幅美麗的工筆畫。不知從何時起，婆娑的梧桐樹下成了人們茶余飯后休閑的好去處。古有“栽桐引鳳”之說，亦有宛雛“非梧桐不止”之說，可見梧桐是何等的高潔、珍貴和祥瑞。故鄉(xiāng)的這條梧桐街是先輩們留給現(xiàn)代人最美麗的禮物，最珍貴的財富。
　　我走著，想著；我想著，走著。任憑雨滴肆意地拍打我的臉龐，浸濕我的碎發(fā)。近了，更近了。我使最大的力氣搖搖頭，揉揉眼睛，讓自己看清眼前一切，然后忍著劇痛接受這一切。那一排美麗的梧桐樹不見了，我心中的圣樹不見了。唯有幾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久久駐足于梧桐樹生長的土地上沉思，一滴老淚奪眶而出，無奈，轉(zhuǎn)過身，悄然離去。驀地，我不禁頭沉沉、淚潸潸了，水泥鋪制、霓虹閃爍的所謂“文明街”讓我的心隱隱作痛。也許，只有那些幸存于高墻深處幾近腐爛的殘葉得以證明它們存在過。一片葉，三根殘缺葉脈清晰可見。也許，它們就是緊握在梧桐手心里的命運線、愛情線與生命線，等待著性情中人去讀它、去懂它。
　　《詩經(jīng)·大雅·卷阿》有云“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鳳凰和鳴，歌聲飄飛山崗；梧桐瘋長，身披燦爛朝陽。這是對梧桐高潔品質(zhì)的極佳注解。“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古代傳說“梧”是雄樹，“桐”是雌樹，“梧”與“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它們是忠貞愛情的象征。梧桐高達挺拔，扎根深處，一種對生命的追求與延續(xù)在它們的身上再現(xiàn)。
　　走在光滑的街上，空洞、乏味。一路躲躲藏藏于梧桐樹下的童年不在；那推著單車碾著層層疊疊枯葉走過的青春難尋。一切的回憶都與這無辜的梧桐一起被埋葬在滾滾紅塵深處。
　　當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家里，父母已等候多時。來不及與親人噓寒問暖一番，我張口就問有關梧桐的事兒。父母唉聲嘆氣，一臉的惋惜。父親朝著梧桐街的方向注目張望許久，炯炯深邃的眼望不穿的是梧桐的背影。我知道，父親比我更愛那排梧桐，同樣也明白梧桐對于他的意義。許多年前，年輕的父親只身一人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沒文化，沒技術。當時，正趕上城市美化的大潮，父親也加入了建設的行列。梧桐街上的那排梧桐樹正是父親和他的工友們一棵一棵栽下的。刨土、種植、澆水、施肥，不久，梧桐樹就深深地扎根于故鄉(xiāng)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并且拼命地吸收著養(yǎng)料、陽光、空氣和水分，然后漸漸地茁壯成長起來。
　　在我塵封的記憶里，梧桐就像我的母親在無私地哺育我成長。人們常說梧桐樹是有靈性的，只要對著它虔誠地祈禱，便可保一生平安。淺綠色的梧桐花和清水一起在砂鍋里熬幾個時辰便可達到利濕消腫、消熱解毒、補氣養(yǎng)陰、明目平肝的功效。年幼時，由于身體不適，母親常常帶著我到護城河邊最大的一棵梧桐樹下祈禱并帶回一些梧桐花熬湯為我補補身子。在我成長的道路上，父親也是一棵堅強偉岸的“梧桐樹”，他常常這樣告訴我，做人就要像梧桐樹那樣，來之、安之，扎根深處，勇敢成長。
　　在與父母的交談中，得知那排梧桐樹的遭遇是前不久的一場冰雹災害天氣所致。乒乓球大小的冰雹從天而降，殘酷地將那美麗樹葉、枝干打得稀巴爛，最后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干依然雄赳赳、氣昂昂地屹立于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家鄉(xiāng)政府將計就計，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將最后的樹干從根部徹底地砍掉，然后用水泥、青石板等建筑材料將缺口修繕得幾近完美，算是為它們舉行最后的葬禮。我不知道，當冰冷的大刀、電鋸從它們身上穿過時，有沒有人聽到它們撕心裂肺的疼痛；當它們葬身于熊熊火海時，有沒有人為它們的亡靈祈禱。它們有的被一車車運到木材加工廠，經(jīng)工匠們精雕細琢變成一套套精美的家具、工藝品；有的被當?shù)剞r(nóng)民一捆捆地扛回家中取暖抑或當作爐灶的好燃料；剩下的破葉殘枝便堆積一起在烈火中灰飛煙滅，它們儼然成了現(xiàn)代城市文明進步的犧牲品。
　　沒有了梧桐樹的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過街的行人腳步匆匆，遷徙的鳥兒無影無蹤。也許，護城河邊上的那排梧桐樹將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出，最后徹底地被忘卻?；蛟S，它們的根永遠地埋藏在土地的更深處，化作寶貴的地下資源，造福人類的子孫后代；或許，它們抓住最后的一線希望，不屈不饒，終究破土而出給人們展現(xiàn)一個全新的生命，那將是鳳凰在烈火中的再生，大海上又一次燦爛輝煌的日出。那是它們在用最寬大的胸懷去原諒、去包容、去感化人類的愚昧無知，冷血無情。
　　如今，假山假水、假花假樹已走進人們的生活，漸漸地將天然的花草樹木替代了。然而，有誰還會記得，曾經(jīng)的護城河，曾經(jīng)的梧桐樹，曾經(jīng)的那一片綠蔭、曾經(jīng)那一陣陣爽朗的歡聲笑語。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它們，不管是現(xiàn)在，還是在遙遠的未來。
　　啊，梧桐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