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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痛的肉身(上)

  她瘦小的身體蜷縮在床角,像一個發(fā)育不良的孩子。她瘦得只剩下一身干巴巴的骨頭,仿佛只要一碰就會松散開來一樣。她緊閉著雙眼,臉上的皺紋聚集成一朵干枯的野菊花,嘴巴夸張地咧著,疼痛的呻吟聲穿過她的肺腑、神經(jīng)、咽喉、舌頭和僅有的幾顆牙齒抵達這個冰冷的世界,傳到我們的耳朵里。她每天說得最多的就是:“哎呦,疼喲……”那些疼痛沒有固定的??康攸c,有時是手,有時是背,有時是肚子,有時是腿,有時是每一絲皮肉和骨骼……奶奶真的老了。人老了各種疾病各種疼痛就像消失多年的債主自己找上門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一把把的藥片鉆進奶奶的身體去進行其應有的化學反應,結(jié)果卻毫無效用。
  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需要經(jīng)歷多少大風大浪的淘洗?需要多少次獨自突圍生命中那些不期而遇的困境?而對于一個已走到人生冬季的老人來說,她頭頂上的風雪與塵沙早已被歲月侵蝕,鐫刻在她的每一縷呼吸每一滴血液里。當我凝望著那日日夜夜與疼痛作斗爭的奶奶的身體時,巨大的困惑和震撼向我涌來——生而為人,生而為女人,在她生命的盡頭,在她的末日時分,她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她又能給自己挽留住什么呢?而疼痛對于一個女人漫長的一生又到底意味著什么?僅僅是構(gòu)成作為女人那華麗飽滿而又憂傷絕望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嗎?
  而實際上,女人的一生,要承受太多的傷痛,與生俱來的,以及后天的。她們要忍受例假、分娩的疼痛與煎熬,要面對來自家庭與社會的壓力,她們得到的永遠比自身所需要的多得多,愛、疼痛和黑暗。

  在我的左腿上藏著一道十幾年的傷痕,它就像是長在我身體里的一個記號,每當看到它,我就會陷入對曾經(jīng)一段模糊往事的追憶里。
  年幼時某個夏日的午后,世界安靜得只剩下聒噪的蟬鳴,為了打發(fā)無聊的炎熱時光,我與鄰居家的小朋友在家門口玩捉迷藏游戲,成排的大樹和草垛是我們天然的屏障。
  就在我用紅領(lǐng)巾蒙上雙眼并邊數(shù)數(shù)邊轉(zhuǎn)圈的時候,我的世界仿佛在那一刻發(fā)生了異樣。我頭頂上鮮紅的天空在我右腳凌空的瞬間,變?yōu)榛疑?,緊接著又變?yōu)楹谏?,無底的黑暗。我的身體被墜入黑洞,墜入深淵,墜入一個未知的逼仄的狹小空間——終于,門前那個我曾多次靠近卻不敢近前的土溝,把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吞沒。跟隨我落地的,除了我幼小的身體,還有被我身體重力帶下來的塵土、碎石,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面對冰涼陰暗的土溝,潮濕而陌生的氣息,我來不及多想,來不及環(huán)顧一下周圍,甚至來不及哭泣,我就朝著狹長的通道一溜煙跑了出來,跑到土溝上面,跑回家。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恐懼與莫名的委屈,那個下午,我沉沉地睡去。
  當我醒來,絲絲縷縷的疼痛襲來,我輕微地轉(zhuǎn)動著身體,確認自己是在家中。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的身邊靜靜地躺著一小堆野酸棗,那是父親去山上勞作順便采摘的。野酸棗的存在絲毫沒有減弱我身上的疼痛感,我的胳膊、手、背、腿都不同程度地劃傷了,那些傷痕一道道的,微微灼燒著我的神經(jīng),讓我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痛著,活著。真真正正地活著。
  對疼痛的感知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確地確認了自己在世間的存在。那次跌落留給我的還有一道殘存永生的傷疤。它在一年年地變淡,甚至不注意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它的存在,但是,肉身受到的傷害,就像是小刀劃在樹上,即使舊的傷痕愈合了,但是,那抹淺淺的痕跡會永遠地鐫刻在樹身。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多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不僅僅是肉身,劃在心上的傷痕,即使隨著時間流逝最后愈合了,它再也不復原樣了。
  冥冥之中,我預感我的一生都將被突襲的疼痛光顧,這種生命的暗示在那段無知無畏的少年時光中成為一個隱喻,它時常令我在享受快樂時突然緊張起來,提醒我接下里該警惕一點,因為一切不可預知的突發(fā)性事件都有可能隨時降臨,如同,靈感于一個寫作者。

  青春期是伴隨著潮濕的雨季到來的,對性的迷惑是所有少男少女都面臨的問題。身體的變化不受個人思想意志的控制,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在蠢蠢欲動,不知道該要做什么,但是內(nèi)心無端涌動的沖動常常令人陷入無邊的苦惱。
  在我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的時候,我的女友早已在愛河里翻滾得熱火朝天。女友長得美,學習又好,特別招老師和男生喜歡。當她有一天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我談戀愛了”的時候,我并沒有感到特別驚訝,對方是我們班的班長,陽光帥氣,高大挺拔。私底下,知情的人都說他們倆郎才女貌,在那個充滿禁忌的年代,“早戀”這個詞一般人不敢輕易碰觸,因此他們倆的大膽相愛在相當程度上給我們做了表率。直到有一天,這事被老班知道了——在我們的初中時代,都會有那么一個嚴厲、刻板的女班主任吧。事情的起因是他們倆人在校園某個隱蔽的小花園里親吻,不巧被我們的一個任課老師看到了,任課老師便向她告了密——那也是個告密盛行的年代,不僅在學生與學生、學生與老師之間盛行,任何規(guī)則同樣適應于成人之間。
  老班用整整一節(jié)班會的時間點名道姓地冷嘲熱諷了一頓,言辭之犀利,語氣之狠毒,令班上所有的同學都抬不起頭,人人都感到難堪和困惑——愛情,不是青春中最亮麗的一抹色彩嗎?怎么在老班的嘴里就那么齷蹉、骯臟了呢?我們心生惶惑,唯恐觸碰了禁忌——愛情是毒瘤,早戀是罪惡的,趁早把暗戀的種子扼殺在萌芽之中,好好學習,天天進步。我們像背書一樣將老師的教誨牢記于心,為了所謂的前途,我們活成了一群傀儡。
  我的女友和她的男朋友并沒有在老班的威逼下投降,反而來勢愈來愈兇猛,有點跟老班作對的意思,男方最后被撤掉了班長的職務,他自嘲那是他為愛情付出的慘重代價。老班也絲毫不退讓,三天兩頭請家長,一周幾次在班里開批斗會,那段日子,是我們班同學最亢奮的一段時光,終于可以不用上老班的課了,雖然她的批斗會同樣讓我們飽經(jīng)折磨,但是她罵歸罵,罵的畢竟不是我們自己,看熱鬧并沒有罪——看客心理的劣根性總是能占上風。我不知道女友和他的男朋友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樣的,反正我坐如針氈,心如刀絞,我感覺老班嘴里吐出的利刃都射向了我心里。她每說一句話,我對成人世界的向往就減少一分;她每說一個詞,我對愛情的渴望就減退一分;她每說一個字,我對自己身體的恐懼就增加一分。
  在小小校園里紅極一時的熱戀情侶最終還是被迫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我女友懷孕了。她被她父母領(lǐng)回了家,打胎,休養(yǎng),后來搬家,轉(zhuǎn)學,再后來初中沒念完就退了學,去外面的大城市里打工。從此,關(guān)于她的消息,再無其他。
  女友走后,老班似乎變得更加囂張起來,她起初主要是將矛頭指向女生,現(xiàn)在她將道德的利劍又指向男生,最后也把那個男生逼得轉(zhuǎn)了學。
  這段風波之后,一些陌生的字眼涌上了我的大腦。諸如,懷孕,墮胎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現(xiàn)的詞。同時我又想到了每個人的來路——人人都無法擺脫作為人的社會屬性。我們不提及,并不代表事實不存在。而在那個年紀里,我對愛情的理解僅限于語文課本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以及廣場上的一對對年輕人互相牽手擁抱,頂多像電影鏡頭里的情人在街頭抱著熱吻。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青春期的孩子像我一樣,心目中的愛情是個名詞,而不是動詞。而我的女友在她的愛情中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呢?我閉著眼睛,試探性地用手撫摸小腹,再向下,那個神秘的地方似乎產(chǎn)生了片刻的痙攣。因著這種奇妙的感覺,我為肉身的深不可測感到驚嘆和羞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