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秋,我在歷史系畢業(yè)以后留校工作,分配在中國古代史教研室任教。開學不久,系領導就通知我們教研室的青年教師吳量愷、劉慧琪、鄒賢俊、魏永昭、范植清和我六人,去錢基博老教授的家里,聽他老給我們講授中國古代史。
聽到這個消息,當時大家心里都非常高興,深深感到這是領導對我們培養(yǎng)和深造的一個好方法,既發(fā)揮了老教授的潛在能力,又適應了青年教師提高的迫切需要,是非常適時的一種舉措。當時我們對錢老雖然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一位知識淵博的國學大師,在文史方面有很深的造詣。記得還在我們求學時,歷史系成立文物陳列室并舉行展覽,就是在他的倡導和具體指導下進行的。能有機會接受他的教誨,對我們來說是非常期盼的。
與錢老第一次見面1956年10月3日,我們與錢老第一次見面了。當時我們住在南湖校本部這邊,錢老住在曇華林華中村,和他的女婿石聲淮教授住在一起。那時兩地有校車往返,比較方便。我們六人在錢老的客廳,圍坐在一張食桌旁,聽他講關于教學事項的安排。剛開始時,我們對錢老的江浙口音,有時還不能完全聽清楚,這時石聲淮教授就在旁為我們作翻譯。接觸多了,我們就完全能聽懂錢老的講話了。
錢老首先提出教材問題,說講課要結合讀書來進行,要有一個好本子?!锻ㄨb輯覽》就是他選定的一個本子。為什么要選這部書為課本呢?理由有三:該書有典章制度部分,學習中很需要;地理部分注明了清代的名稱,便于學習;從遠古到明末,包括的時間長,可以了解歷史的全貌。有此三點,所以用此書為本經,結合點讀本書,也可以大大提高大家閱讀古書的能力,是一種學習鍛煉的好機會。錢老又提到,在講課中,不僅僅限于書本,還要結合歷史文物來讀,這是一種試驗。如果行之有效,可以推廣,失敗也可以吸取教訓。既然自然學科有標本可用,歷史文物不就是歷史教學的標本嗎?在以后的教學中,錢老是做到了結合歷史文物教學的,既到歷史系文物陳列室結合實物講課,又曾帶我們到省博物館邊參觀、邊講課,以增進我們對歷史文物的認識和與歷史發(fā)展關系的理解。
決定了教材以后,我們回家就分頭去購買教材。那時武漢市的舊書店還比較多,武昌司門口、民主路,漢口交通路等,還保存有多家古舊書店。我們幾個人大多買了這部書?!锻ㄨb輯覽》有多種刻印版本,我買的是三味堂刻本。紙質既黃且薄,因此價格比較便宜,120卷分裝成60本,只花了幾元錢就買到了。好的刻本,白紙精印,大概也只要幾十元錢就可以買到。這是我工作以后買的第一部大部頭的線裝書,一直保存到今天仍舊完好。
錢老給我們正式上課一個星期后,我們第二次到錢老家,開始正式上課。他結合《通鑒輯覽》,先就史書的三種基本載體做了全面的介紹。他認為紀傳體史書正式形成于司馬遷的《史記》,而編年體的史書源于《春秋》,最著名的是北宋司馬光編撰的《資治通鑒》。至于紀事本末體史書,則始于南宋袁樞。
三者之中,紀傳體以人為主,編年體以年月為主,紀事本末體以事為主,編寫時體例各有特點,可以并存不悖。《通鑒輯覽》這部編年體史書,吸收了前代編書的特點編撰而成,是封建統(tǒng)治者的一部不成文法典,是一面鏡子。我們學習中國歷史,眼光要遠大。最后錢老交待了我們點讀《通鑒輯覽》的具體內容。
到下一次聽課時,錢老首先檢查我們點讀《通鑒輯覽》的情況。他叫我們對照著所點讀的內容,一句一句往下念,什么地方該用逗號,什么地方該用分號,什么地方該用句號,什么地方該用冒號……一一交待清楚,一點也不含糊。各人點錯的地方,自己即時糾正。校對完了以后,又布置下一次點讀的段落,到時又再一次校正所點讀的內容,這樣反反復復多次,使我們感到獲益不淺。實際上,這是老一輩文史專家培養(yǎng)后輩的通行做法,既切實可行,也非常有效。
每次講課都充分準備從1956年10月到1957年6月,錢老為我們扎扎實實講授了一年的中國古代史課。從我保存的聽課筆記來看,一共講了34次課。每次講課,錢老都做了充分準備,列出了詳細的提綱和要點,而不是隨心所欲地想到什么就講什么。在一般人看來,像他這樣一位學識淵博的老學者,憑著幾十年豐富的教學經驗,給我們這樣幾個初出茅廬的后生講課,是用不著備課就可以應付裕如的。錢老卻不然,依舊認真謹慎地對待,一點也不馬虎和隨便。
結合點讀《通鑒輯覽》的內容,錢老講述大概分為這樣幾個階段:遠古傳說時期、夏商周時期、春秋時期、戰(zhàn)國時期、秦漢時期。在各歷史階段,所講內容不是平鋪直敘,而是根據各個不同歷史時期的特點,重點講幾個問題。如夏代,講夏禹治水,如何采取疏導的方法。疏導方法又分為三個方面:一為浚,即使河床加深,使束水淘沙,或人力疏浚,以使水流通暢。二是播,即分流以減弱水勢,如孟津以下,分為九河便是。三是潴,即蓄水于湖澤。在錢老看來,與歐美各國相較,無論遠近皆不出此三途,可見夏禹治水方法之正確。
在講述商周歷史中,錢老結合歷史文物,對青銅器的論證特別詳盡,從鑄器的金屬成分到器物的形制、花紋、文字等,都一一進行了分析介紹,使我們對文物的認識有了較大的提高。錢老還帶我們到歷史系文物陳列室,觀察實物的形狀,講述各自的特點,互相比較其相同點和不同之處,以見其時代的特點。我們原來對于鼎、簋、尊、爵都分不清楚,逐漸能認識到商周器物的不同形制和特點,對歷史文物的知識得到很大的提高。
在中國古代歷史時期中,春秋、戰(zhàn)國是一個重要的發(fā)展階段。錢老在一年講課中,約三分之二的時間,是講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在過去討論社會分期時,不少歷史家認為這一時期是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的斷限時期,但具體時間又各不相同。錢老沒有提出斷限問題,但從講述過程中,認為戰(zhàn)國末期是上古史的終結,秦漢史乃是中古史的開端,這個觀點是清楚交待了的。
關于春秋時期,錢老也認為五霸之說不確切,宋襄公算不上霸主,而南方的吳、越則曾稱霸一時。秦穆公僅稱霸西戎,不若鄭之在中原稱雄。所以在春秋時期真正稱霸爭長的應是齊、晉、鄭、楚、吳、越六國。講戎蠻夷狄之融合時,錢老列舉了內地十多個少數(shù)民族,在不斷的斗爭中,逐漸融合到了中華民族這個大家庭中,即所謂“夷而進入中國,則中國之”。對于孔夫子,錢老曾作過重點介紹。他認為孔子作為一個承先啟后的偉大歷史人物,應把他放在時代中去看,而不應作超時代人物看。
對于戰(zhàn)國時期這段歷史,錢老主要是講西邊的秦國與山東六國的關系,也就是合縱連橫的問題。他對于合縱連橫的各種解說都做了介紹,認為縱有群眾之意,橫有橫恣之意?!稘h書·藝文志·諸子略》中有縱橫家一類,就是記載當時的情況的。持縱橫之說的游士們,以言詞使各諸侯信服,從而取得聊相之位,這在當時是很普遍的。這樣知識分子在社會上的地位得到很大的提高,出現(xiàn)了王侯將相競相養(yǎng)士之風。諸子百家競相爭鳴,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突出的社會現(xiàn)象,學術文化在社會發(fā)展中的積極作用,不僅在當時,在各個歷史時期中均是如此。通過這段歷史的講解,能夠看出錢老對自己身為知識分子的自豪感。
講完了戰(zhàn)國階段的歷史之后,錢老用一次課的時間,介紹上古史料。可見他是把秦統(tǒng)一以前的先秦時期,看作上古時期。這時已到了1957年的5月下旬,學期快結束了。在此后的三次課,講的是秦漢時代,但只是開了一個頭,一年的教學活動就全部結束了。
錢老在講述中國上古歷史中,多有自己的獨到見解,不見有人云亦云之處。因為是在精通古籍的基礎上提煉出來的結論,自然不完全等同于一般的史著。他一生雖然重點在研究集部之書,然而在古代是文史不分家的,身為國學大師的他,的確是博古通今,文史通賅的。
誨人不倦 學而不厭1987年是錢老誕辰一百周年、逝世三十周年。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出了紀念錢先生的專輯。當時時任華師校長的章開沅教授和國學大師張舜徽教授,都寫了專文稱頌錢老。章教授認為“熱愛祖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嚴于律己、講究操守”是錢老最突出的美德卓行。張教授則以“學習錢子泉先生‘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精神”為題,舉了不少具體例子,說明錢老是如何“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
我們作為錢老的最后一批學生,通過一年的親身接受教誨,深切體會到了錢老“誨人不倦”的精神和美德。已是古稀之年的錢老,加上身體也不是很好,完全可以在家頤養(yǎng)天年,不必再擔任教學工作了。但是經過當時院系領導的協(xié)商和邀請,錢老欣然答應為我們講中國古代史,完全是義務性質的,并且一講就是一年整。他不僅一絲不茍地認真?zhèn)湔n,還有始有終地負責到底。這難道不是誨人不倦的生動表現(xiàn)嗎?
錢老一生孜孜不倦地研究文史之學,碩果累累,是學而不厭的典范。他四十多年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桃李滿天下,是誨人不倦的楷模。錢老熱愛祖國,儉樸自守,公而忘私,將自己畢生收購圖書、文物全部捐獻給國家。這種高尚的道德情操,是大家學習的榜樣。值得紀念錢老誕辰一百二十周年,逝世五十周年之際,讓我們永遠記住錢老的教導,矢志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