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石寫心讀人
人對石,似乎有一種先天的依戀。寶玉曾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做的骨肉”。石,經(jīng)水濯而純凈,卻是柔中化勁;經(jīng)泥藏而溫潤,而又出之不染。它不似金剛石那樣,堅韌到不可更易;又不似蒲葦一般,無力而隨風(fēng)扶搖。它可以雕刻琢磨,逞一時之技癢;也可以拋光打亮,供片刻之把賞。想銘記,便珍藏枕側(cè),千年萬年也始終如故;想忘卻,就干脆抹消重來,或索性一擲千里。也許正因如此,石之意象,才早早地進入了文人的寫意畫之中:常常是一樹、一石、一云,便應(yīng)了動靜相和、剛?cè)嵯酀?、陰陽相生的中庸之道?br> 石是永恒。第一個在石上刻寫下印記的人,究竟是誰呢?那是個不甘的人吧!當(dāng)辛辛苦苦一日一結(jié)的繩遇火逢潮,成灰作朽,那些想要記住的東西也如煙云散,他一定也感覺到了挽留時間的不易。于是,代替繩結(jié)而在石上刻的第一橫,在第二天的晨曦中留下了,在第三天的落照中留下了,在此后多少欣喜的顧盼當(dāng)中留下了。仿佛抓到了世事流轉(zhuǎn)之中一種不變的心意,世人開始在一方小小的石頭上轉(zhuǎn)載自己的記憶:一川飛石大如斗,那便豪氣沖天,燕然一勒;天涯海角有時盡,唯恐連理枝頭東南飛,則許君心磐石無轉(zhuǎn)移;若是羈旅在外歸期難訴,則道一片冰心猶在玉壺;君王封禪名山巔,也要詔書金石,長憑后世頌功德。也曾有俗言嘆恨人心涼薄的,比之冷硬如石,但更多的時候,人們把自己的期盼寄托于石,相信那一方不帶溫度的礦物勝過了相信血肉充盈的人心。
石是公平。一開始,石是作為古代的一種稱重單位存在的,但凡糴糶,必言幾石,這似乎讓它得以從等級制度森嚴的封建社會中尋求喘息的余地。作為篆刻用具的石,被賦予了各種名字:從質(zhì)地上來看,有赤玉、玫瑰、琳瑉、琨吾,也有瑊玏、玄厲、碝石、碔玞;從稱名上來看,帝王用稱“璽”或“寶”,官印稱“印”,將軍印稱“章”,民用稱“印信”。從石頭的角度來看,人是可笑的:總之都是在石頭上刻刻畫畫,行為是相同的,換個名字又能如何呢?石頭不承認那些鉆營稱謂的人給它的名號,它是一律平等地擺在人面前、承載一種永恒的宏愿的。至于后來人對它身上刻字的挑剔、指點,它也是渾然不在意的:誰還會在意誰身上的疤是什么紋理呢?石被切割成方的、圓的,刻上些字,方的圓的、篆書隸書楷書,兩塊石頭擺在一起,若有話要說,大抵也應(yīng)該是:“老兄,你身上掉了多少斤兩了?”“老弟,你那些花花綠綠的紋身癢不癢?”所以對于一方石頭,小孩子要刻它的花鳥蟲魚,大人物要寫他的赫赫聲威,都是一樣的,隨他們性子各自去。
石是個性。誠如天下無一片一模一樣的樹葉,天下的石頭也是千奇百怪,絕無雷同。猶記得我小時候,最愛的一樣消遣,便是帶著一個本子、一個洗得干凈透亮的爺爺?shù)乃幑拮?,到村里頭麥場上去,那里常常有一些人家建筑新房剩下來的成堆沙石。我便挨個尋去,從每一個石頭的形狀、紋理想象開去:這一個好像一只張嘴的大鯊魚,前世應(yīng)還在水中游走,耀武揚威地嚇唬蝦兵蟹將;那一個像是抱著大鯉魚的年畫娃娃,胖乎乎的臉上還有一對酒窩;又有一幅遠黛近青的山水畫,裝潢著有如木質(zhì)的古樸邊框……洗凈了每一粒石子,起個名字,配上它們特有的故事,編排進那小本子里,心滿意足地裝進罐子去,睡覺之前還要甜蜜蜜地夢想一回:等我老了,我就有好多好多石頭,好多好多故事。人大概總是,一旦自己的故事貧乏的時候,便去向石頭索取,好在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不知道曾經(jīng)了多少滄海,也總能滿足你的希企。
但是,人自己的故事多起來,多到裝不下的時候,也會轉(zhuǎn)向石頭,———不是索取,是用石頭來替自己分擔(dān)一些個性去。人要突出自己的個性,石頭的個性便不能再有,要打磨得同樣方正橫直,除了顏色質(zhì)地分不出它們原本的差異來,如此,人才好將蘸滿了自己個性的筆畫和鋒芒在其上盡情揮灑。石的個性,變成了人的個性:徽派的單刀款識,錯落雄??;歙派的章法嚴謹,淳古蒼雄;泗水派的平中寓奇,險中帶穩(wěn);黟山派的密字清疏,意趣橫溢;白石山翁的筆畫有如他畫中之蝦,時而天真浪漫童真可愛,時而又錚錚而立硬朗率直。在石上讀字,賞畫,便是品味那一個個不甘于泯滅的故事,一分分刻入石頭的心思。默默無聞,犧牲了自己的棱角,成全另一種人世的堅持,無怪古人長嘆,“石雖不能言,可以為我友”。
石是忠實。初起捉刀,分寸鋒刃,稍有不慎,或只是手指一點疲累的顫抖,便在表面走出一道細微的痕跡。你想要矢口否認,但那痕跡已在那里,任你如何之細的砂紙也不能減去;你追悔莫及,連連嘆息,都是于事無補。在石的忠實記錄之中,人的個性又一次忠實地呈現(xiàn)出來:追求完美的,只得前功盡棄,磨平石面,從頭來過;氣量狹小的,便又急又惱,且不肯將舊路再走一遍,真真是咬牙切齒,虎頭蛇尾了一遭,逢人就如此這般嘆恨一番,深以為憾;樂觀豁達的,則神閑氣定,手中不停,道是這一點痕跡,反別添了擬古的意趣。人那么多心思,石頭哪里管得了呢!你有幾分功夫,它就給你呈現(xiàn)幾分,不多不少;你有幾分虛榮,它也用自己的形狀跟你的巨鼓??跍悅€對子,絕不遮掩隱瞞。面對這么一方老老實實的石頭,唇槍舌劍不入,甜言蜜語難進,還是得沉心靜氣,踏踏實實練好基本功方是。
待得你和石頭打好了交道,滿心滿意地將之置入箱篋,尋一個日朗風(fēng)清的好時辰,給了那一刀一刻時心里念著的人時,它又是一封誠摯的信,無聲地傳遞著你的情誼。或者你惜之如命,不肯示人,它也是記得的,多少年后被當(dāng)做傳家之寶重見天日之時,那每一處平實的光都默念著你的撫觸,每一條斑駁的紋都反射出你的目光。見其字如見其人,不錯的,但卻仍只在風(fēng)度,唯有見其印,方能見其神。須知藏字的人,總是一見傾心,未免失之魯莽;藏石的人,又總是憑眼力、觸覺加以定奪,差之風(fēng)雅;藏印的人,見之傾心,觸之合神,每一次鑒賞就是隔著時間洪流感受著一個人、一種魂。字的風(fēng)度、刻的態(tài)度、珍存的溫度,歷經(jīng)千古仍凝聚于中,恍恍然似有一團奇氣,氤氳其上。正是石的忠實,能使這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得以悠悠然展開。
寫好一幅字,或畫得一幅山水,走筆暫擱,凝神細賞,布局得當(dāng),筆法有章,濃淡相宜,但總覺差了一物,———那方方圓圓一枚章,是一幅作品的終筆。這終筆才是最難擱置的:與字、畫的距離多少?隔宣紙的邊沿幾寸?上下左右,東南西北,一粒紅下去,像龍眼上點個睛,又像青天里亮個太陽。你小心翼翼,你誠惶誠恐。什么苦累憾恨嬉笑怒罵也都過去了,總得把這最后一步走對。你終于橫下心來,瞄準(zhǔn)了,扎扎實實一個印下去。
那些精雕細琢、那些龍飛鳳舞、那些放浪不羈或是沉穩(wěn)敦厚,都在這終筆里凝結(jié)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