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山野人家，常常生長著一種樹。早春兒，棉襖還沒脫下，一株株蒼幽挺拔的樹干，樹梢枝頭上就萌發(fā)出一簇簇暗紅色的嫩芽兒，老家的人叫它“香椿芽”。
　　俗話說，“南香椿、北石榴、當(dāng)庭柿子樹遮頭”。早先，大戶人家庭院里的綠化是有講究的，名貴的花木，咱百姓攀不上，這些個石榴、香椿、杏樹、柿子樹都是極普通的。石榴寓意美好，庭院北墻根兒要植一株石榴，庭院南墻外適合植香椿，而柿子樹呢，因冠蓋闊大，夏天能遮出一方濃蔭，故要栽在中庭。香椿樹生長快，不幾年就長得比屋脊高了。我家的老房子，有一株粗大的香椿樹，旁邊依偎著幾棵小香椿樹。香椿樹的根系發(fā)達，年復(fù)一年，老樹的根又滋生了新的生命。
　　驚蟄過后，天氣漸漸暖和起來，人們拾掇農(nóng)具，走進田野忙碌起來。到了采香椿芽時節(jié)，爺爺用一根長桿綁上一把鐮刀，采下的香椿芽交給奶奶，奶奶拿粗鹽把椿芽慢慢揉搓，放到秫秸簸籮里晾起來，最后都收到一只瓷缸里，隨吃隨取，這就是香椿芽咸菜。春耕過后，麥子返青，這時香椿樹又長出了第二茬枝葉，香氣略遜于第一茬，褪去殷紅，倒顯得鮮綠可愛，爺爺仍然采下來，成捆地挑到集市上賣。沒賣完的香椿芽，還是用鹽揉搓、晾曬、收藏，可常年存放。在我的記憶中，做咸菜的原料，除了辣疙瘩和蘿卜，就是香椿芽。因為產(chǎn)量少，香椿芽咸菜可是咸菜中的珍品呢。
　　上世紀80年代之前，溫飽是個大問題，尋常百姓家的一日三餐，主食尚且不能保證，能天天有咸菜吃，也算不錯了。記得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離家三里路，每周回家一次，帶上一包袱煎餅，另外，還要帶一瓶子咸菜，瓶子是吃罐頭后空出來的，也是稀罕物。一瓶子咸菜，多數(shù)是辣疙瘩做的，腌好的辣疙瘩，切成絲，放一點醬油，或摻一點香椿芽，那味道就大不一樣了。
　　母親能把窮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除了細水長流，還心靈手巧。腌制香椿芽揉搓出來的汁液，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這是吃面條極好的鹵汁。生活困難的時候，常常缺鹽少油，涼拌的菜就多些，涼拌茄子呀，涼拌韭菜呀，小蔥拌豆腐呀等等。我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香椿芽拌豆腐，正宗的沂蒙鹵水豆腐，拌上切碎的香椿芽咸菜，加少許鹽，色香味俱佳。至于香椿芽炒雞蛋、油炸香椿芽，那是只有來了客人才能享用的。
　　人的口味是從小吃母親做的飯養(yǎng)成的，一輩子也改不了。唐代賀知章有詩寫到：“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必M止鄉(xiāng)音，家鄉(xiāng)美食也是終身難忘的。記憶中，家鄉(xiāng)最好的美食要算“烙煎餅”，那溫?zé)崴执?、香氣四溢的口味，每次回憶起來都差點引出我的口水。中央臺有一套《舌尖上的中國》節(jié)目，有一集是專門說煎餅的，但沒有提到“烙煎餅”，令人遺憾。其實，剛出鏊子的熱煎餅，夾上蔥花豆腐或野薺菜制作的餡兒，再上鏊子煎至焦黃，外酥里嫩，香氣四溢，是我最喜歡的美食。“烙煎餅”不常吃到。最多的，是拿煎餅卷一枝椿芽咸菜。如果能再夾上老家的鹵水豆腐，味道也很是誘人。
　　記得我剛學(xué)會走路，蹣跚著從屋里走到天井，來到飯棚門口，鏊子窩里正煙霧繚繞，朦朧中看清母親辛勞的身影，擦一把汗，揭下一張煎餅，折疊幾下，回屋夾上一枝香椿芽咸菜遞給我，我就坐在門檻上吃起來，這就是我的早餐。煎餅酥，椿芽香。
　　姨媽第一次從臺灣歸來省親，帶回來一些衣物和首飾，臨走的時候，問她帶啥東西回去，她就帶了煎餅和香椿芽咸菜?？磥恚目谖妒鞘芰怂赣H——我姥姥的影響?，F(xiàn)在，我給她快遞東西，她還是要煎餅和香椿芽咸菜，臺灣的美食都沒有讓她如此喜愛。這人老了，都會思戀家鄉(xiāng)的山水，口味難改。
　　樹木有情，以其枝葉為人類帶來福祉者，南方首推茶樹，北方就是這香椿樹。用椿芽做菜，約始于漢代，北宋蘇頌的《圖經(jīng)本草》記載：“椿木實而葉香，可口取。”元好問有描寫采椿芽的詩句：“溪童相對采椿芽，指似陽坡說種瓜?！泵髂┬旃鈫⒌摹掇r(nóng)政全書》記載：“其葉自發(fā)芽及嫩時，皆香甜，生熟鹽腌皆可茹?！?br /> 　　或許是過早地向人們奉獻出了自己青春的緣故罷，香椿樹的枝椏看起來毫無婀娜娉婷之美，又皮糙葉疏。皴裂的樹皮上，會流淌出透亮的琥珀樣的膠質(zhì)物，鄉(xiāng)人叫它“黏黏膠”，可入藥。小時候，每到冬天，我的雙腳常常被凍裂，母親常以熱鍋焙干研磨，敷于我的凍傷裂口，也算民間的小驗方。香椿樹的材質(zhì)是不錯的，百年以上的老樹，外形蒼勁古樸，樹干直挺，木色溫潤，是制作家具的上等木料呢?！吧瞎庞写蟠徽?，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之說，說的就是這香椿樹，它和松柏一樣，都是長壽的象征。
　　如今的儲存保鮮技術(shù)日益發(fā)達了，一年四季都可以買到保存較好的新鮮香椿芽，可吃起來我總覺得味道比過去淡了許多。每年的早春，大地回暖，日光融融，楊柳輕飏，野菜繁盛，第一茬香椿芽開始上市，我就想起家鄉(xiāng)，想起父母親手腌制的香椿芽，那香味裊裊娜娜，從遠方飄來，叫我舌尖嘖嘖，鼻翼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