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亂世太平︵上︶
一清明,茶樹尚冒兩片幼芽,荒野上的新墳才添上新錢,油頭肥耳的翻譯官就又鉆進(jìn)了老村長家里。張嘴,就是要好瓷器,要不得了的好瓷器。
提著竹籃上墳回來的老村長氣得發(fā)抖,反手就把桌上喝水的粗陶碗摜在了翻譯官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
翻譯官抹了把臉上的沒幾片茶葉的茶水,橫肉抽動了兩下正要發(fā)火,綠豆眼骨碌碌從門外聚攏過來的村民身上瞟了眼一抹畏懼之色自眼底一閃而過,再開口已經(jīng)勉強(qiáng)壓下了火氣只是聲音陰狠:“反正我話是撂這兒了,太君要好瓷器,你們必須得交,交不出來就現(xiàn)燒,燒不出來就提頭來見!”
老村長抄起了刀,翻譯官落荒而逃。
朱窯村是有名的制瓷村,相傳古時還給天子進(jìn)過貢。只是一代又一代傳下來,技法失落人口凋零,百戶人家如今也就閑余時間給四里八鄉(xiāng)的人家燒點喝水吃飯的陶碗。亂世里祖上傳下來的那點珍貴的瓷器為了糊口早就沒了,就是沒有當(dāng)?shù)?,也都被上門打秋風(fēng)的土匪軍痞糟蹋完了。但要說沒有點壓箱底的制瓷法子,這話卻是空的,尤其是村頭張飲水家,更是說不得。
只是給鬼子交瓷器,這百戶人家,一家也不會開窯。
去年冬里,來的那幫搶糧的鬼子沒有落下一家,刨地三尺,滿載而歸。只留荒野里堆起一座又一座土包。
如今才清明,新墳上的土都還未干。日子眼見著一日苦過一日,人都被這亂世糟蹋得不行了何苦再去糟蹋那些瓷器。骨氣這東西,被逼急了人人都有,何況朱窯村也曾輝煌一時,百戶人家從前也都是大戶,更是有著家法底蘊(yùn)。
村民們慘笑一聲,各自散去,沒有一家預(yù)備開窯。
張飲水坐在堂屋里,抽了一袋煙,青煙籠罩里他的神色模糊不清。末了,他磕磕煙槍,起身,給屋里幾座新靈位一一上了香。
張飲水失蹤了好些天,把家里唯一的女兒青花急得不行。再回來,帶回來了上好的瓷泥并一隊日本兵。二張飲水開窯燒瓷了。暗潮涌動的村子里翻騰出對叛徒的憤怒。
“燒不成的?!?br> 放下了生計,最后的日子里倒過得比求生年頭要舒暢得多。老村長炭筆起落,多少年給瓷器描花的功底在,一團(tuán)精細(xì)的花躍然紙上。老村長媳婦兒伸手不慌不忙取來給一家人的壽鞋做繡花樣子。
“心懷歹念,貪生怕死,瓷器一口靈氣都散光了,再怎么燒也是出一窯廢瓷?!?br> 瓷器剛而脆,要么整要么碎,絕沒有彎折的道理。卑躬屈膝,奴顏媚骨的人,燒不出瓷器的魂。
張青花自然懂這個理,但她不信她父親不懂,也不信他是個沒有血性的人。當(dāng)年年幼,一群人上山挖野菜遇了狼,那鐵骨錚錚擋在自己身前的人怎么可能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瓷坯已做好,只待入窯燒制??囍窠?jīng)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一路做下來,乍一放松先前的疲累盡數(shù)涌上了身,張飲水心力交瘁,扶著墻轉(zhuǎn)身。
看到了自家女兒和一排靈位。
張青花端正地跪在屋中間,面前恭敬地排著一排靈位。她進(jìn)來多時,而張飲水絲毫未覺。只有專心致志才能不察外物,匠人一向以這種境界為豪,而想到這份專心最終獻(xiàn)給了誰,張青花既恥又悲。
“他們說你……”張青花強(qiáng)忍住淚意,“爹,我們不信。”
眼淚終究沒能忍住,一滴滴順著青灰色的靈位淌下來。
張飲水沒有說話,青花的淚水沉默地淌,一室寂靜里唯有燈花炸響。
“隔墻有耳”張飲水躬身捧起靈位,粗糙的老繭輕輕拂去其上水漬,“瓷器有骨?!?br> 青花抬頭看向張飲水,父親的眼睛依舊澄澈而深邃,無論多慌亂的時刻都沉靜如初,一如當(dāng)年群狼環(huán)伺之時擋在身前的高大身影回頭時那安撫的一眼。
整個人都因此安定下來。
青花忽然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她說:“我想看一眼圖稿。”三乍寒還暖,天地間綠意蔥蘢。張飲水家在村頭,離去時沒有驚動一戶人家。
翻譯官眼巴巴地瞅著張飲水懷里的木盒子,卻不敢伸手。瓷器這東西金貴,要是不小心磕著碰著了自己可擔(dān)不起罪。還是讓這老東西拿著好,出了事也是他背。
張飲水跪下來向著村莊結(jié)結(jié)實實磕了三個頭。
額頭觸到濕潤的泥土,鼻腔里滿是熟悉的氣息,淺淺的寒意與濕意一點一點滲透入肺腑。生于斯長于斯,這一生所有散落在此的悲喜聚散在短短一瞬間如寒風(fēng)驟雪自心頭呼嘯而過。
窯火前穩(wěn)穩(wěn)的手,燈豆下銀白的縫衣針,紅蓋頭下帶笑意的眸,軟軟糯糯的一聲爹……他深吸一口氣,脊背挺直,頸項軟骨根根分明。轉(zhuǎn)身離去,再未回頭。
瓷器燒成了,張飲水親自送了去遠(yuǎn)遠(yuǎn)的城里。
荒野無新墳,堂前多了兩塊窄窄的青灰木牌。
古時燒瓷,燒不好是掉腦袋的罪。再有人心不足,總不少求名逐利之人為了提高瓷器品質(zhì)以人相祭。
二八年華,云英之身,上佳的祭品。
天邊初晞,星子沉寂,看過圖稿的青花瞞了所有人,投了窯。四遠(yuǎn)親不如近鄰,鄰里間常相互照應(yīng),張飲水離開不久,鄰居嬸兒撩起圍裙擦擦手眉間起皺。張飲水所為嬸兒不齒,但青花去年冬里沒了娘,姑娘家家的,他爹個大粗人怎么也有照應(yīng)不周的地方。嬸兒見著可憐,時常幫襯著,已經(jīng)當(dāng)做了半個女兒。仔細(xì)琢磨,近些天真是沒見著人了,嬸兒心里突突地跳。
雖說是鄰里,可農(nóng)村地多,又是做的火中買賣,戶與戶間都有點距離。帶上碗早上剛蒸好的粗面饃饃,嬸兒走了會兒進(jìn)了張飲水家門。
門口守著的兵不見了,堂前又添二靈位,靈前香已化燼,屋中檀香未散。
嬸兒心頭一痛,清脆的碎裂聲驀然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