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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微亮的“千紅一窟”里踽踽前行


  對于《紅樓夢》,我的一位朋友總是說:“我一度是不敢觸及《紅樓夢》的,也不敢作任何的評論和引用?!蔽覇査売?,大意是其思想境界高深難測,而“紅學”的版本考據(jù)等又似乎拒人于千里之外。是啊,我們有感動,我們有驚嘆,但一想起我們的所有唏噓都只不過是)芹構建的“千紅一窟”中的小小一角,便頓生茫然,就像手捧一本書立于滿眼的圖書架間。這“一窟”也就不僅僅是一場哭泣,倒正是柏拉圖的那個僅有微弱光芒的洞窟了。
  
  《紅樓夢》這般的百科全書式的“世態(tài)大觀園”,任取一花一葉,就真的是“一世界”無誤。那我們這樣的“紅學”門外漢,讀罷空有一腔悲情,卻又“拔劍四顧心茫然”,其實是很值得憐憫的。有朋友和我說,每次讀到黛玉香消,寶玉出家,都是要哭一場的。我深感同情,也生出對原著的敬畏。這時候,這樣一種普世的“悲”,已然超脫所有“紅學”得出的突破傳統(tǒng)之類的定義,令千千萬萬凡夫俗子的人生也多幾分光亮,多幾滴淚,這是少有藝術家能做到的。
  
  說到值得憐憫的世人,其實也是我們讀的書不夠多,達不到偉大“紅學家”們超脫物外的境界,參不破這身世紅塵。不過,像胡適之先生這樣冷冰冰的純考據(jù),我也是不贊同的。說《紅樓夢》是曹)芹的自敘傳,文學價值不高,倒不如一向冷峻的魯迅先生來得更有人情味,“食盡鳥飛,獨存白地”,端的是一番蒼涼體悟。當代王蒙先生的點評本也是讓我印象頗深,他在行間這樣點評寶黛:“人生能有幾次這樣的逗嘴?余年近古稀,讀之淚下矣。人身能有幾次癡?”看著齡官劃薔的寶玉癡了,站在書外看寶黛的老人也癡了,而我看著老人的點評,也癡了??础都t樓夢》,仍是要憑自己的血肉與性情去讀的。
  
  茫然而被憐憫也罷,我們反倒可以去關注皇皇巨著的細部,那些參天大樹上的真實生動的枝葉。我雖然喜歡讀《紅樓夢》,偏對于版本學、索隱、考證之類只略知皮毛,卻喜歡糾纏于那一對對小人物。秦鐘與智能兒、賈薔與齡官、賈蕓與小紅、司棋與潘又安、柳湘蓮與尤三姐……當小人物的命運飄搖無法把握的時候,紅樓之悲才是真正的大悲,可謂“萬艷同悲”。我尤喜歡朋友W寫的一段詞,講的是賈薔與齡官的一段姻緣:
  
  初聞他,男兒名怎似婆娘又看他,俊俏風流竟勝我。
  
  我是無情戲子,他乃富貴閑客。
  
  雛鳥江湖十載漂泊;我氣,他廂余春一時難收。
  
  我比畫雀籠中呆坐,奈你哥兒籠外腳跺。
  
  紅樓戲臺上怒目相斥;我笑,薔花架下握手言和。
  
  若情于此便好了。
  
  多得齡官蹲落,忘大雨瓢潑,癡癡劃薔不知為何。
  
  癡癡劃薔不知為何。癡男癡女,蕓蕓眾生,都是茶中毛發(fā)數(shù)點。什么茶?“千紅一窟”!眾生癡,而有人不癡。真正的熱愛,或許倒是使本來癡的人不癡了。張愛玲寫慣了上海洋場的紅男綠女,寫慣了冷綠朱紅,移居海外后倒在《紅樓夢魘》里也搞起了考據(jù)。不過這場考據(jù),她卻以“夢魘”命名,英文中則是nightmare。到底還是癡,到底還是瘋狂。也正是:
  
  十年一覺迷考據(jù),贏得紅樓夢魘名。
  
  不過最有發(fā)言權的可能是脂硯齋。一部《紅樓夢》,竟讓脂硯齋哭得個天昏地暗。真讓人懷疑,他是不是有些瘋了。因為那么多“哭”,所以有人便認定他是女人;因為他流的是“解者之淚”,有人便認定“他”是曹)芹的好妻子;雖然我們私下里倒希望作者有這么好的一個妻子,但其實還是陷入了“才子佳人”的老套。如果脂硯齋真是)芹老婆的話,她大概也會同意作者追求戲子、娶姨太太。而東府里那位“瞎小心圖賢良”的尤氏,也曾犯著胃疼,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所以我覺得脂硯齋到底是男人,很像是與作者小時候一起玩大的發(fā)小、兄弟,有著和作者一樣的境遇,和作者一樣癡。
  
  2015年上半年在南京,去的最多的景點是江寧織造府。其實人、物都不在了,空留一段事的陳列。不過只要在金陵,還是關于)芹的東西最讓我向往。在那里,我碰到過一對母子,兒子三四十歲,就著櫥窗,不厭其煩地給母親講曹家的故事,如何起家,在金陵如何風光,最后又如何被抄家,如何回了北京,)芹又如何寫起《紅樓夢》。老母親竟怔怔地流下淚來。我看著她渾濁的雙眼,頓時對南京這樣的城市肅然起敬。
  
  于是我仍沒喝過叫作“千紅一窟”的茶,而喜歡把它看作柏拉圖那個透著微亮的洞窟。凡夫俗子要掙脫枷鎖而從迷幻中醒來,轉(zhuǎn)頭順著光亮在洞窟里踽踽前行。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但別擔心,)芹在洞外等著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