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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講“雙十條”側記





  1964年寒假,北京市委組織部分干部去郊區(qū)縣宣講“中央關于開展農(nóng)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決定”。中央文件共有兩件,內容各為十條,所以這次活動也叫宣講“雙十條”。北航動員了幾百名教工參加這項活動。四輛大轎子校車擠得滿滿的,浩浩蕩蕩出了校門,直接將我們送到密云縣河南寨公社,公社的干部們熱情接待了我們,在介紹了公社情況后我們參觀了周邊的農(nóng)田、水利設施等,接著便是分組和分派任務。七系的鄭玉簋老師、談展中老師;三系的牟孝君老師、李光月老師;還有五研的沈承鈺老師和我共六人為一組,被派遣到距公社最遠的張泉大隊,椐說有二十多里山路,因天色漸晚,要轉天大隊派人接我們上山。
  張泉大隊地處公社也可以說是地處北京最北邊的深山里,約有20戶人家、不足百口人,分散在三個山溝溝里的七八個居民點上,最遠的兩點相距約十里地。翻過隊部后面的大山直通喜峰口,山高林密土地稀少,人均不到一畝且十分分散。大的地塊幾十平米,小的地塊只有幾個平米。主要作物是小米,畝產(chǎn)約三四百斤,這在當時算是高產(chǎn)了。除了農(nóng)業(yè),有的農(nóng)戶還有自留樹,大些的材可作檁條、椽子賣,小材可以燒炭,所以社員的溫飽基本上還能過得去。
  張泉是北京的革命老區(qū),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遭到日寇三番五次地掃蕩,實行野蠻的三光政策,村民的房舍大都被燒過三四次。這里幾乎家家都是抗日的堡壘戶,掩護八路軍戰(zhàn)士堅持敵后斗爭。這里的村民吃苦耐勞、民風淳樸。走在山間的小路上,偶爾遇上一個放羊的孩子或是砍柴的社員,不論是否認得都會主動和你打招呼,熱情地邀你去他家坐坐,歇歇腳喝點水什么的令人感到十分親切。
  我們的宣講活動安排在晚間,由于居住分散,我們六個教師分為三組在三個人口稍微集中的地點,借老鄉(xiāng)的坑頭和社員邊學邊議。社員們對宣講十分重視,路稍遠一點的晚上都要點上火把背著獵槍來參加,椐說山間偶爾能遇上狼。如果有因故缺席的轉天還要登門去補課。兩三周的時間和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彼此感情十分親近,我們這一組兩人住在一戶姓張的貧農(nóng)家里,屋子很小,一鋪炕擠滿了全部地方。熱炕頭這邊是他年近七旬的岳母,接下來是他的愛人和三個孩子,最里邊原是堆放雜物的地方,臨時挪開安排我們兩個老師睡在他旁邊。晚上宣講結束后,意猶未盡的我們躺在坑上還要聊一大陣子。他對北京城毛主席在的地方、對大學校園充滿了好奇,對于我們每月有五十六元的工資覺得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他們的生活完全是自給自足的,一年到頭難得花上幾分錢,難怪他對大學老師的“高薪”感到驚訝!
  有一天,一位年輕的婦女隊長晚上沒參加宣講,轉天我便去她家詢問緣由打算給她補課,到地方知道她病了正發(fā)著高熱,說話間她解開上衣讓我看她的右乳,又紅又腫連肩膀腫成一片,當時我受到極大的震撼,我想就是我的親姐妹對我也未必肯這樣坦然釋懷,這是何等的至誠和信任啊!我連忙回到住處,將自己防備鬧肚子的兩片綠霉素藥片(僅剩兩片了)拿給她,轉天她就又活躍在開山造田的工地上,一見面就說:“你的藥簡直是神藥,我只吃了一片睡一晚就全好了?!蔽以隗@愕之余心想這可能是她一生中唯一吃過的一片藥。還有一個社員不慎砸傷了腿,已經(jīng)臥床半年了,竟沒有瞧過一次醫(yī)生。平日里社員們的油鹽醬醋,都要誤上半天的工下山去供銷社買,延醫(yī)買藥更是困難。要牽著毛驢天不亮就下山,把醫(yī)生接上來診完病再把醫(yī)生送回公社衛(wèi)生院,要足足誤上一整天的工,中午還要搭上一頓好飯招待醫(yī)生。這位傷者只有一位失明的老娘,且不說無人操持,半年多的工分沒有掙到年終分配的口糧都是欠隊上的,哪里請得起醫(yī)生!這讓我拿著五六十元工資還嫌不足的人真的無地自容。吃派飯宣講隊員和社員實行三同,每日用餐由生產(chǎn)隊分派到社員家,輪流負責。山村由于冬天日短夜長,社員們習慣每日只吃兩餐。天亮后便出工集體勞動,冬日的農(nóng)活主要是開山造田。大約上午九、十點鐘收工吃第一頓飯。飯后稍事休息繼續(xù)勞動,到下午三、四點鐘收工吃笫二頓飯。天黑后便是我們宣講的時間。
  到社員家吃派飯,社員吃什么我們就吃什么,吃飯時只有男主人作陪,婦女和小孩子要等“男爺們”吃完后才在廚下用飯。這并非是對我們的特別禮遇,平日里也是“女人不上桌”的。我們只能入鄉(xiāng)隨俗了。所謂上桌其實就是坑上放一個小坑桌,吃飯要脫鞋上坑,上飯前照例是先喝一碗米湯,這里做飯的習慣是將小米用水煮半熟,然后撈出上鍋蒸;這煮米的水就是吃飯的第一道湯,兩三周的時間我們幾乎吃遍了每一個社員家無一例外。每日每餐皆如此,這一方面是因為這里的主要作物是谷子而且產(chǎn)量較高,家家不缺口糧,另一方面開山造田勞動強度很大,需要吃“干”的!冬季菜蔬較少,以菜代糧或菜糧混吃反而要困難一些。副食方面是隊上分的蘿卜白菜,夠用一個冬天的當家菜。雖說算不上豐盛但也非??煽凇?br>  吃派飯每人每天要按一斤全國糧票六角錢的標準付給社員。據(jù)說抗日戰(zhàn)爭年代“公家人”吃派飯也是要付“飯票”的,那時的飯票其實是政府的一張借據(jù)。如今是“付現(xiàn)”,社員們對于“全國糧票”非??粗?,因為只有城里吃“商品糧”的人才能將自己的口糧兌換出“全國糧票”來,每兌換三十斤還要貼上半斤“油票”(這是一個人一個月的食油定量)。有了糧票便可以為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去供銷社買回諸如“點心”、掛面這種難得一見的食品。
  吃派飯是聯(lián)系群眾的最好時機,邊吃邊聊相互增進了解,除了家常話還會談及有關政策法令、時事政治等方面的事。這對我們宣講“備課”大有裨益。使宣講更有針對性,同時我們也向老鄉(xiāng)們學到不少方言俚語,來克服我們的“學生腔”,使宣講聽起來更通俗和鄉(xiāng)土化,增加了宣講的效果和受歡迎的程度。雞上樹山村的雞都是散養(yǎng)的,讓它們自由覓食。到了傍晚雞們就都飛到房舍附近的小樹上棲息,經(jīng)我觀察它們有各自固定落腳的樹,甚至每一只雞還有自己習慣待的位置。這種現(xiàn)象以前似曾聽說過,如今是親眼目睹了。我住宿的居民點約有五戶人家,一條小溪蜿蜒跌宕穿流而過,小溪兩側是較為陡峭的山坡,居民的小屋就散落在山坡上。一日早上收工回來,準備去一家吃派飯,突然“撲啦啦”一陣聲響,一只閃著紅光的大公雞從對面山坡上飛了過來。起初它撲動雙翅奮力向上飛,轉而便像俯沖一樣向下滑翔。利用高度差飛過了小溪,落到這邊的山坡上。我目測飛行距離大約有80M。飛行中初升的太陽把這只大公雞映照得金光閃閃美麗極了。雞上樹如果還算聽到過的話,而雞會飛則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今生今世恐怕也難得再見到第二回了。豬吃羊山村的豬牛羊也都是散養(yǎng)的,只有在哺乳期的羔仔例外,用柵欄圈在房舍旁邊,母畜們在采食間隙會回來為羔仔授乳。不論大小牲畜在相對狹小封閉的環(huán)境中,它們既走不遠也走不丟。這里民風淳樸從未發(fā)生過偷雞摸狗這類事情。山場草木繁盛牲畜們覓食並不需要長途拔涉,夜晚也無需返回主人家,處于半野生狀態(tài)享有完全的自由。主人們會不定時到山場尋視和照料。
  有一天,我在一戶傷號家里補課,忽然聽到院中有小羊羔在慘叫,連忙出屋察看,只見一頭大豬拱開了柵欄正在咬羊羔,我順手抄起一根柴棒去轟打大豬。這畜生叼起小羊就跑,我隨后追趕,真慚愧我竟然沒有那頭笨豬跑得快,情急之下便撿起石塊拋打。那廝見我窮追不舍,只好丟下小羊鉆進灌木叢中??蓱z小羊口鼻流血已經(jīng)死掉了!我在氣惱之余驚嘆,如果這畜生真的要攻擊我的話,大概我也會死在它“血盆大口”之下的,太可怕了!狗咬豬在山村家家戶戶都沒有廁所,也沒有公用的廁所。村民們習慣了“廣闊天地到處可為”,而我們這些外來客卻感到,“方便”并不方便。無奈只好趁夜幕“暗中方便”罷了,每日天不亮早早起身,走到遠遠的樹叢中去解決問題,即使如此仍是煩惱不斷。原來這豬鼻子比狗還靈,不等你“完事”它就“聞”訊趕來,迫不及待要拱開你去享受它的“美味大餐”。于是只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進行“運動戰(zhàn)”。有時狗也來搶食,便又演出一場豬狗大戰(zhàn)。狗專會咬豬的耳朵,痛得它慘叫著落荒而逃。狗是比較“仁義”的,一直蹲守在旁邊等你從容離去。狗也是比較聰明的,日子長了我們彼此達成一種默契,每當我早起出門,早已守候的它便尾隨而來,并照例守候著我,提防那“肥豬拱門”式的事件發(fā)生。從此早起“方便”而安全了!
  按節(jié)令已是過罷“祭灶”的時侯了,有養(yǎng)豬的人家準備殺豬過年,為了不增加社員的負擔,我們吃派飯都是安排在沒有殺豬的人家。我的房東家生活比較清苦,但不知他從哪里弄來一副血腸(用豬血和粘面灌制的類似香腸的食品),天不亮就燒火做飯,執(zhí)意要我們倆品嘗他難得的佳肴,那份熱忱著實令人感動。春節(jié)前學校通知我們撤到公社集中,為了不驚擾鄉(xiāng)親,天剛亮我們就下了山,未能向社員一一道別,至今仍覺得有負于他們。幾十年過去了,他們熱情淳樸的身影一直銘刻在心里。
 ?。ㄗ髡咄蹂\生為我校校友,曾在北航五研、無人機所、生產(chǎn)物資處、北航機械廠等單位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