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阿娃蜷縮在教室后門靠墻處,他吃力地將原本近視的小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可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仍讓他無能為力,他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再對若即若離的黑板去做無用功。謝阿娃的座位在不起眼的墻角,好像從上學起就是這樣。
阿娃的父親謝老爹是個快要半百的男人,比同齡人要顯老,小學文化,是個粗人。他又是村里出了名的爛好人,誰家的事他總愛瞧一瞧,管一管,可換來的結(jié)果卻是連自己的妻子都沒有管好。妻子跟別人跑了,這無疑是像悲劇里的喜劇,讓人感覺很諷刺。從那以后,謝老爹總感覺在村里抬不起頭,阿娃再也沒見父親笑過。
謝阿娃的生活就這樣在墻角與謝老爹的冷言少語中渾渾噩噩地過著。謝阿娃的長相并不好看,衣著更是平凡里的普通,腦子總是反應慢一拍,成績也差,所以他在班里總是低著頭,說話聲音弱弱的,唯唯諾諾。班主任秦老師從沒正眼瞧過他,平時同學看他的眼神里更是充滿了可憐與不屑,阿娃雖然很討厭這樣的眼神,但他卻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去討厭別人。只是從那時起,他的身上已憋足了一股狠勁兒。
寒假的來臨意味著期末考試的來到,謝阿娃突然很想抓住這個機會跳出這個要憋死人的墻角,他這次顯然下了狠心。所以在后來的半個月里,每個寒冬的深夜里都能看到燭光搖曳下阿娃單薄寂寥的身影,惹人心疼。一寒假,阿娃內(nèi)心都在忐忑不安。終于,在阿娃的殷殷期盼下等到了期末成績,火紅的成績?nèi)珧滉柊阍诤D月里綻放出暖人的光澤,阿娃笑了笑,黝黑的臉上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夜晚,微弱的燈光下阿娃斗膽跟父親說出了自己憋在心里都快要發(fā)霉的想法。阿娃覺得,只要父親肯求求老師,換位應該不是問題。只見謝老爹眉梢微緊,雙肩輕抖,唇瓣張裂,原本毫無表情的面容也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似在泣血,似在輕笑,又像在自嘲,讓阿娃琢磨不透。停頓了一會兒,謝老爹站起身走回了自己睡覺那屋,這下只留謝阿娃一人坐在桌子前,他甚至都可以聽到父親在屋內(nèi)一遍又一遍的嘆息聲,不覺就濕了眼眶。在往后的日子里,阿娃與謝老爹之間已經(jīng)有了人為添加的隔膜,好像怎么也穿不透。
直到那天下午,謝老爹讓阿娃去喂羊,他警覺地發(fā)現(xiàn)羊圈里少了一只母羊。他先是一驚,想跑著去告訴父親,接著一想,是不是父親去送給秦老師了。他大喜,一下午心里都暖融融的。他想,父親應該還是在乎、關心他的。開學前一晚,他激動得怎么睡也睡不著,興奮充斥著整個大腦,他甚至可以摸得到一直加速的心跳?!懊魈?,我會在第二排,還是第三排?是中間,還是在邊上?”阿娃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xiāng)。
前兩節(jié)課,對阿娃來說,簡直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終于,秦老師如期而至?!皬埿★w,王元,寧佳……”阿娃像坐著熱氣球一樣一點一點升向云端,內(nèi)心的焦急也在呈直線上升。 “好,你們暫時就先這樣坐著,誰有什么特殊情況再來找我。”隨著秦老師的客套話結(jié)束了這次的換位,阿娃從云端墜落到谷底,心里的難過同樣呈直線上升。他原本逐漸愈合的傷口再次撕裂,一滴又一滴鮮紅的血液不住地流淌,劃過心房里狹小的空間,最終成為一道心底的傷疤。他低下了原本昂著的頭,恢復了原本的樣子,收收衣服,伏下身子繼續(xù)蜷縮在那個他怎么也無法掙脫的墻角。
春天的雨在沉默中爆發(fā),滂沱的大雨附和著阿娃內(nèi)心的難過毫不溫柔地傾瀉而下,擊打著污濁的世界。阿娃沖向大雨,雨滴打在他的身上,生疼。他享受著這壓抑后的宣泄,內(nèi)心的不安與煩躁在雨點別致的安慰中漸漸冷卻凝結(jié),但卻又衍生出了沒有任何人關心疼愛的孤獨。他像是在污濁中生活了很久的人,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盡管已是春天,可空氣中寒冷的氣息卻未減少。踏著腳下枯黃的落葉,阿娃干燥的心,仿佛是一把火在熊熊燃燒。
兩年后,他高考。耀人的成績足以去上一所重點大學??筛甙旱膶W費讓謝老爹苦不堪言,謝阿娃鄭重其事地向父親表明了態(tài)度:這學,無論如何都得上。無奈,謝老爹東拼西湊湊出了謝阿娃的費用。
又是三年過去,他即將大學畢業(yè)??芍x老爹卻在還完所有欠債后因癌癥去世。他急忙趕回多年未回的家。鄰居告訴他,謝老爹在臨終時嘴里還一直不停地念叨他,他聽后,忍住眼淚沒有掉下,自始至終,他一滴眼淚也沒有落下,他在心底默認自己的堅強。
離開家鄉(xiāng)的前一天,他想起了高中的班主任秦老師,突然冒出了去看他的念頭。幾經(jīng)打聽,他敲開了秦老師家的大門,看到謝阿娃,秦老師先是一驚,然后客氣地請他進來。一番長談,阿娃猛然覺得其實自己早該對這一切釋懷,他好像原諒了偏心的秦老師,原諒了當時年少的同學,也原諒了已長眠于地下的父親?!澳氵€記得咱們高二時那次調(diào)位嗎?”秦老師的話打斷了謝阿娃的思緒,他笑著點點頭。秦老師繼續(xù)說道,“高二時,你個子躥得嚇了我一跳,當時你父親殺了只羊讓我給你調(diào)到前面的位子,他求我,我愣是沒答應,你個子太高了。我也沒有收下那只羊。現(xiàn)在想想,還覺得挺對不起你跟你父親的,唉……”阿娃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秦老師家走出來的了,他只知道自己出來后踉踉蹌蹌地像瘋了般跑向后山。
天不作美,下起了大雨,但他早已不是那個五年前雨中的阿娃了。他知道他誤會了父親五年,在這五年里,他從沒有對父親笑過,在上大學的三年里,他從沒給父親主動打過一個電話,除了開口要錢外,他對父親早就沒有了多余的話語。一直以來,他以為所有人都是不關心他,不愛他的。但此時,他跪在父親的新墳前,蓬亂著頭發(fā),淚水奪眶而出,撕心裂肺地一直在喊著“爹——爹——對不起……”但謝老爹卻再也不會聽到這聲遲來的歉意。淚水和著雨水順著他濕漉漉的頭發(fā)直往下流,濕透的衣服包裹著他的身軀,顯出刺眼的骨頭的輪廓。望著那矮小的墳墓,他的眼紅腫得厲害。生者已逝,逝者如風。如今謝老爹已長眠于地下,如同他瘦小身軀般矮小的墳墓佇立在此,只留下冰冷墓碑上雕刻的名字,一張黑白照片,一張愁苦但慈祥的臉。
后山的樹林,幾度寒風,留下遍地枯黃,踩在荒草上回憶往事,總是會想起曾經(jīng)苦澀無知的歲月,讓阿娃不禁一顫。寒冬季節(jié),荒了年華,蹉跎了歲月,改變了阿娃的容顏,也讓阿娃成長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