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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死與埋葬


  今日清明,剛從故鄉(xiāng)掃墓返杭。探訪兒時的足跡,追思故去的親人,山高水遠的牽念,算是有了一絲慰藉。父慈母愛,恩重如山。陰陽相隔的痛,硬硬的,仍在,不敢觸碰。書寫他們,我還不夠勇氣。記得母親生前曾為自己選定了一塊墓地,毗鄰馬路的一座小山上,那里地勢高,視野開闊。山下車來車往,是我們回家的必經之路。她說,“這里好,以后我的伢兒們回來,好遠我就能看得見。”
  可是那里遠離父親的墓地,真的遠,故家的兩端。諸多的不解。父母恩愛和諧了一輩子,父親去世后,母親的生命也幾乎去了一半。那是何等錐心刺骨的痛。母親常常半夜跑到父親墳前失聲痛哭,然后呆坐到天明。母親去后,兄弟姐妹們雖然掙扎、糾結了很久,最終還是順了母意。母親執(zhí)拗,可也非常穎悟。幾年時間,她的長居之地,那座小山,昨日看見,增添了很多墓碑,新葬的,搬遷的,猶如公墓。想來那里風水是真的好吧!
  如今,父親母親隔山隔水地遙望著。母親明慧,守護著兒女們歸家和出行的路;父親溫厚,看顧著故家舊院,一氏基脈。不知他們在別一世界里是否安康溫馨如昨?想來母親一向闊達又睿智,她一定能找到一條更好更近的路,她自己喜歡的路,和父親在一起。
  有選擇,能選擇,總是一種幸福。由此想起一位故友,心有隱痛。她無法這樣為自己選擇。關于她的死和埋葬,多年以來,一直于我心頭徘徊,悲哀,酸澀,無奈,驅之不散,心常戚戚。今日清明,再次縈懷。特貼一篇舊文,以紀念,以反思。
  女人的死與埋葬。在過年的日子里想到這樣的話題,源于自己關于過年、關于靈魂安置的延伸和思考,更源于自己對一位亡友的深深思念。
  她已去世多日了,她那墳頭也一定早長滿青草吧?不知她的靈魂安在?是在那個陌生的小山上孤苦徘徊還是已然破滅消散?真的希望是后者,因為那樣的話,對于她來說,至少已經沒有了陌生與恐懼。
  她是我的好朋友,長相知不相忘的那種。她是一個樂觀明亮的孩子,也是一個率真溫柔的醫(yī)生,更是一個執(zhí)著純粹的女人。五年刻苦努力的大學生活結束后,她放棄了武漢和待遇優(yōu)厚的工作,不顧家人和師友們的勸阻,一個人離開了家鄉(xiāng),去了北方的一個美麗的城市,因為那里有她的牽掛。
  她們的愛情無比的燦爛,他也是我的同學,不過與我們比較疏隔。她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猶如一條溫柔美麗的小魚,而她的牽掛,那個高考落榜后參軍的羞澀大男孩因了這愛情海洋的滋潤與推擁,發(fā)奮考上了一所軍校。這愛情是更加甜蜜和完美了,雖然他們又開始了新的別離與艱辛。
  在思念與兩地的奔波中,他終于畢業(yè)了。他們簡單而熱鬧的婚禮是上蒼對他們愛情長跑和磨難的最好禮物。然而,在我們剛剛為著這上蒼的厚意而感激不已時,一個更大的磨難卻早已悄悄潛伏。她,我的那個整天微笑著為病人解除痛苦的大女孩,生病了。她的腦里長了不知名的東西,她因此經常開始頭疼,開天辟地的那種炸裂的疼。電話里我們無奈又無力,身邊的他也一樣,無奈又無力。
  一天,一天,又一天。我們只能看著她漸漸憔悴,他也漸漸消瘦。
  終于,死亡的來臨無可推拒。我再一次看到死亡的可怕和無情。它帶走了我深愛的父親,它現(xiàn)在又來謀奪我摯友的生命??墒?,面對死亡,我們總是無能為力。
  她走了。
  如果悲傷到此為止,我或許還能慶幸她可以從此不再承受病痛的折磨,或許還可以慶幸她的生命雖是那么短暫卻是那么令人羨慕,因為他們的愛是那么的浪漫甜蜜。
  可是,我目睹她的葬禮,我去看了她的墳頭。從此,一種更深刻的悲涼如影隨形,我無法輕松。
  那是一個無比荒涼的小山,在新郎遙遠的家鄉(xiāng)。這個家鄉(xiāng),對于生前的她來說是陌生的,她只去過那么有限的一次,連具體方位都來不及辨認的一次;而那小山更陌生,如此的陌生!風和日麗也好,暗夜苦雨也罷,都沒有一絲熟悉的氣息??赡抢?,卻成了安放她骨灰的地方,也成了安放她孤苦靈魂的地方。
  那里,成了她永久的棲居之所。那里,不是她少女成長時代熟稔的故鄉(xiāng);那里,也不是她成家工作、充滿愛的味道的那個北方城市。可那里,卻禁錮了她的身體,也禁錮著她的靈魂。
  我好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靈魂的存在。否則,當她的靈魂在那個偏僻遙遠的小山上徘徊迷路時,當她的靈魂在那個寂靜荒涼的小山上飄蕩孤苦時,有誰能給她懷抱?有誰能遮擋那山野的陰翳?又有誰能安放她來不及盛開的芬芳和美麗?
  他曾說過要堅守一輩子的,可他得活著。他要生存。他無法永遠守在那個墳頭,雖然他或許真的很愿意。一年后,他隨軍去了香港。而她,已經長眠在了那個并不屬于她的陌生的地方。
  很重很重的痛,在夜深人靜時,開始不斷地侵襲著我。頭疼,失眠。失眠,頭疼。心疼。我不知道,她的靈魂是否會安康?我不知道,她的靈魂是否會嘆息?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會接受這個安放自己身體和靈魂的陌生之所。或者說,我心中一直有一股怒氣,我不知道,為什么女人的死與埋葬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女人死后不能埋葬在自己成長的、兒時的家鄉(xiāng)?僅僅是因為了女人的出嫁嗎?又是誰,賦予了人們這樣的權力,將女人的靈魂棄置在那樣陌生的荒野?
  我不能怪他。因為那是他成長的家鄉(xiāng)。而她,是她的合法妻子。
  面對她的疾病,我無能為力。
  面對她的死亡,我還是無能為力。
  面對她的埋葬,我再次無能為力。
  我只能感到無比的悲涼。一種刻骨的悲涼。一種固執(zhí)的悲涼。
  心疼她,心疼女人。
  如今很多年已經過去了。
  今日,是臘月二十一。新年馬上就來。在這樣的日子里,我卻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份悲涼。人死后靈魂無處可依的悲涼,尤其是女人死后可能面對的靈魂孤苦飄搖的加倍的悲涼。
  她已經離去好幾年了。我一直很想寫篇關于她的文章,可每每提筆忽止。開始是因為不想再次面對失去她的悲痛,后來又因為自己身上也多了很多的傷口,因而更加無法平靜。今日,在人世濁浪中幾番流轉的我已經學會了坦然的面對。特以此文作為懷念。
  如何存于世、如何安于心、又如何面對死亡,還有死亡之后,等等,是我們一定會面對的終極命題。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貼此舊文,既是追思,亦是女人角度對女人存世離世、生與死的一點疑問。
  2017年4月4日清明節(jié)于杭州(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慧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