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的南開生活□吳大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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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10年的一段,有形無形地決定了我后來50年的生命……南開是我生命中愉快的一段——是覺得有光明前途的希望的青年時期
十年的南開生活□吳大猷



  南開大學理科學會部分會員合影。前坐左起:張維康、吳大猷、王端馴、陳?、楊照;后立左起:陳省身、葉恭紹、阮冠世、張景廉、趙松雪(1929年初夏,吳大任攝于張景廉家中)


  一1921年秋,我入南開中學未改“三三制”前的一年級,1925年讀完高二,考入南開大學礦科,1929年在南開理科畢業(yè),秋任物理教員,至1931年秋去美,入密歇根大學研究院。我在14歲到24歲的10年間,完全是在南開度過的。這段時間,國家經(jīng)過許多變遷。我個人則獲英文、數(shù)學、物理、化學的基礎(chǔ)訓練,最重要的是養(yǎng)成對科學的志趣,對事物的判別態(tài)度和能力,和完全自立、不求人的習慣。
  這10年的一段,有形無形地決定了我后來50年的生命——學術(shù)生命和近10余年來在臺灣為科學和教育的工作?;貞涍@段時間,尤其在南開大學的幾年,自己在課業(yè)上是“順利”的,志趣是相當明確的,生活是極度單純的,對自己的前途是不甚憂思而抱“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態(tài)度的。在離校前的最后兩年,是初戀的時期??傊祥_是我生命中愉快的一段——是覺得有光明前途的希望的青年時期。二1921年夏,伯父遠基受聘為廣東旅津中學校長,由廣州帶從兄大業(yè)、從弟大任、我、四叔父(綿基)出的從弟大立,4人到天津。大業(yè)和我同年同月生,比我大15日,大任小我1歲,大立小我兩歲(大業(yè)、大任生于天津,我和大立生于廣州)。到了天津,適好我們二姑丈(黃振華)的族弟黃肇年在南開大學(即將入三年級),又有我的(姨)表兄梁景瑔亦在南開大學(與黃皆是南開大學的第一屆學生)。由他們兩人的招呼,便去投考南開中學。大業(yè)、大任兩人在廣東肇慶的高等小學畢業(yè)后,便在廣州一個私塾讀國文,我則在廣州的番禺高小畢業(yè)后讀完一年的廣府中學,大立則還在小學。投考南開,大任和我編在一年級,大業(yè)、大立則在補習班。我們搬入宿舍(第三齋),4人剛好住滿一間房。我們4人都有劃一的蚊帳、被褥、衣箱、洗面具等。洗臉室不在宿舍里,洗澡更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每天早晨,我們4個人一齊地拿著臉盆去洗臉,一齊去食堂。因為我們差不多一樣高,4人成隊,確惹人注目。
  南開的宿舍,管得很嚴。每天晚飯后,7時起到9時半,每人都坐在宿舍房中自修。房子很小,兩邊各兩張床,中間四張小桌,4人成兩對的面對著坐。齋務(wù)課的先生不時地在兩排房子的中間走廊巡視,只要哪一個房間里有人談話,立刻便在玻璃門上輕敲警告。9時半鈴響,到10時鈴再響,中間的30分鐘,大家可以“自由”一下。10時大家預備就寢,10時一刻就滅燈。此后一有人談話或別的聲音,又立刻有人輕敲玻璃門!早上7時鈴響起床,不起來便有先生來叫。
  宿舍里不許吃東西。我們?nèi)胄r,帶有些罐頭水果等,照規(guī)矩是應(yīng)拿去食堂吃的。我們實在懶得拿著罐頭走好遠去吃,偷偷地在宿舍里吃了。但是問題是如何處理那些空罐。每一齋(二十多個房間)有一個堂役(后來稱“工友”了),管清潔的,但我們不敢把空罐扔在垃圾桶。有一次我們買來大海蟹,將殼包好放在垃圾桶里,那位堂役叫我們“從哪里拿來的拿回哪里去”。南開宿舍外便是一大污水池,順風時將臭氣灌入宿舍的窗子。每天有時有水車從后門出入。我們等著開門時,將空罐和不能扔入垃圾桶的其他東西,用報紙包好,溜出后門,扔入臭水池里,才放了心。
  每周有一組齋務(wù)課的先生巡閱各宿舍的房間,臟亂的便得警告,干凈整齊的,便在一個掛出來的表上該周的格中,蓋一個“美”字。一個學期末,如得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次數(shù)的“美”,便給該房每人一個獎,有時是特燒上字的瓷茶杯,有時是把折扇。
  中學那時有兩個食堂,每月(連星期日)的飯費是5元(所謂“大洋”)。6人1桌,每桌4碟菜,肉甚少,有也是在菜上鋪的薄薄幾片。此外一青菜湯,不限量。飯和饅頭是隨便用的。每桌有4雙“公共筷子”,4把“公共匙羹”,是很衛(wèi)生的制度。只是6個人只有4雙筷子,4個人等菜一來便先夾了肉去,另外兩個人以匙羹去搶薄肉片是很吃虧的。
  每天在第2節(jié)課和第3節(jié)課之間,全校學生(約1000多人)都一齊在操場,做10分鐘的柔軟體操。初時的“體操”課,是穿制服的兵式操。后來改為“體育”,有球戲。天津冬天很冷,穿單的制服(雖然底下穿小棉襖)在室外做體操,是很苦的事,尤其我們腳生了凍瘡,穿皮鞋和脫皮鞋都受折磨。
  我們兄弟4人,買了一雙足球鞋,那時的足球好似比現(xiàn)在的重很多,所以球鞋是硬的,好幾元一雙。我們有時兩個人去踢球,一人穿左腳的,一人穿右腳的。南開只有幾個網(wǎng)球場,有時早上很早便去體育課外排班訂場,每人可訂1小時。那時天津的英租界有外人的球會,有小販偶爾拿外國人的舊球拍和用過的球,在學校旁地攤上賣,能買到還是不容易的事。
  那時南開的學費宿費(中學和大學好似相同),每年共90元(暑期另交一些宿費)。我們4兄弟,每人每年一切(學、宿、膳、領(lǐng)用等)的費用(暑假兩個月除外)是200元。這個數(shù)字,當時不是我們農(nóng)村的家庭所能負擔的。許多年——一直到抗戰(zhàn)開始——在北平雇一個由農(nóng)村來的女傭,工資每月只三四元 (自然供她吃住的)。南開在華北,是頗有聲譽的中學,但到抗戰(zhàn)時,中學男生部大約還不過一千多學生,女生部大約幾百人,大學只有二百多人(不會超過三百人)。
  在中學,每周有相當于目前臺灣學校的周會。有時是張伯苓校長講話。他是很自然地“訓話”,題材順口出來,莊中亦有諧,從來不講空洞大話。他身材魁梧,我們對這位校長,都有對又嚴又慈的老家長之感。雖然只是中學,但學校常請到名人來演講,如杜里舒、高斯(后來美國駐華大使)、汪精衛(wèi)等。每年春,總請大學的文科、理科、商科的教授各一位,來中學演講,為將畢業(yè)的學生選擇科系介紹各科。我在中學時的南開大學教授如李濟、蔣廷黻等,都已作古了。
  張伯苓先生是海軍學校出身的。甲午之役后,他決心以教育救國。先在天津嚴家教家館,后設(shè)南開學校?!澳祥_”是天津城南的窮洼地也。張校長是從來不作高空大論的,他不慕權(quán)勢,不四面圓通酬酢,不募捐,不涉政治。他自奉甚儉,出入只有“膠皮”(人力車)。唯一喜好,是在北平聽聽京戲。學校行政極簡而效率高。有華午晴先生(年或與校長若),任財物建筑(非教務(wù)的)事,華不習建筑而徑設(shè)計中學大樓,繪圖則由校中教員為之,以大省建筑費,這只是一例而已。有伉乃如先生 (原任教化學,遠在美國G.N.Lewis氏之前,伊講化學鍵,即以兩人“拉手”講解,較前年我國翻譯美國中學的理化教科書之荒謬分子鍵模型,不知高明了多少了),任大學教務(wù)課,雖云學校規(guī)模不大,但一切教務(wù)事之井井有條,即以今日之標準看,亦使人敬佩。伉亦系校長的事實上的“機要秘書”,代校長處理常務(wù)。有喻傳鑒,北京大學畢業(yè)者,任南開中學教務(wù)長數(shù)十年。有孟琴襄,任南開總務(wù)??箲?zhàn)期中,多在重慶南渝(南開在后方的“伏兵”也)。這些位皆是忠心南開,忠心校長,數(shù)十年如一日,皆南開的“大功臣”也。三我在1925年春,讀完高中二年級,決心投考南開大學的礦科??荚嚨膰?,成績平平,物理則因該課在中學分二年(高二和高三)教,我只習了高二的那一半,故考得平平。數(shù)學尚可,惟化學(是高三所授,實大學的普通化學也)及英文則極佳。聞閱卷的教授,曾以之互相傳閱云。
  礦科一年級的課程頗重,有英文、微積分(姜立夫先生)、物理(饒毓泰先生)、化學定性分析(邱宗岳先生)、礦物學(曹勝之先生)、測量學、工程繪圖(沈先生)、巖石學(曹先生)及各部門的實驗。姜、饒、邱都是學德皆高的名師也。姜師弟子先后有劉晉年、江澤涵、申又棖、陳省身、吳大任多人。我的第一年成績,只物理的上學期得一B+,其余皆為A。學年初,物理初次月考只得一C,實未入門。至期考時竅已通,此后漸成熟,對物理興趣漸增。
  翌年(1926年)捐資辦礦科的李組紳氏,以事業(yè)不勝繼續(xù)支持礦科(實則礦科的教授,不過五六而已),故被逼停辦。我可轉(zhuǎn)入理科的任一系,我決習物理。時物理教授有饒毓泰及陳禮二師。陳師任預科之物理、電機、無線電、電磁試驗等科,饒師則于普通物理外,每兩年輪授力學、近代物理、氣體運動論、光學、電磁學等課程。習物理的學生,與我同時(三、四年級)的不過六七人。
  我在大學,物理的課程外,習了微積分、高等微積分、高等解析幾何、微分方程式(張錫祿)、近代代數(shù)、復變函數(shù)(姜立夫)、定性化學分析、定量化學分析、物理化學(邱宗岳)、氣象學(竺可楨)、礦物學、巖石學、測量學、世界文學(司徒月蘭)、德文(段茂瀾)、國文(戴君仁、范文瀾)等。距今50年矣。每一課程的教師及課題,一一如在目前。師輩之來臺者,始只有段茂瀾及戴君仁師,今皆作古矣。段師于逝世前數(shù)年,我常于南開的餐敘時及于其府(師母王靄芬)上得晤談。饒師于“文化大革命”時,憂憤自盡。數(shù)年前在美友人去大陸訪視又回美者,多不知饒師事,后始聞之。近聞又有“平反”云。饒師富情感,治學甚勤,抗戰(zhàn)期中居昆明崗頭村(避空襲警報),痛悼夫人之喪,憂戚國事,而仍譯作不斷。抗戰(zhàn)末年去美,仍在實驗室中從事分子紅外光譜的研究,及英譯法國物理學家L.deBroglie一書。饒師從無政治意念,其投繯者,蓋實不勝紅衛(wèi)兵所予之精神壓逼之苦也。饒師先妻朱氏精神失常,離異,續(xù)弦與饒師去長沙臨時大學,以不勝空襲,返上海母家,不幸病故,關(guān)于我對饒師在昆明一段期間的懷思,我于《傳記文學》第六卷第三期(1964年)《抗戰(zhàn)期中的回憶》一文略有敘述(該文轉(zhuǎn)載于吳大猷的《回憶》一書,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版,1977年)。1960至1961年,我國大陸食物奇缺。我適在瑞士講學,恐有拖累,只敢以小郵包寄些糖、油等送饒師。1962年,我與日本物理學家大村充合著的《Quantum Theory fo Scattering》一書出版,我以之獻給饒師,饒師甚喜。后音訊稍疏,大陸“文革”始即斷,然不料饒師遭此大亂,竟不克享天年也!
  南開的業(yè)師,邱、姜二氏聞亦先后去世。近得閱南開大學60周年刊,師輩除楊石先先生外,似無他人矣。
  1928年冬,我在大學四年級,大學一年級新生中有一女生,名阮冠世。當時風氣仍未開,只聞其名而已。翌年春,偶有同學團體性的聚會,漸得相識。1929年夏,我畢業(yè)返廣東省視叩別8年的母親。秋仍別母回南開大學任教員。冠世求學之志甚強,而身弱不勝。我乃時以牛肉汁等飭人送至伊宿舍。此初戀之時也。1931年秋,我與伊同出國,伊得紐約州一女子大學(Elmira Collgeg)獎學金,后轉(zhuǎn)至密歇根大學。我于1934年夏返國,伊則以病留居病院,至翌年返國回北平。我們于1936年秋(9月6日)結(jié)婚于北京大學,蔣夢麟校長證婚;抗戰(zhàn)期中的一段,略見前述之“回憶”一文。冠世求學意志甚強,1961年重恢復研習,1970年,先后得(化工)碩士及(生物物理)哲學博士學位。伊去年(1980年)10月病重,我即去美省視。12月2日伊病逝于美國加州。我們自南開初識,至此適為52年。此段雖系我生命中的一極長且極重要的部分,且系源自南開,但此文不是我的自傳,目前亦無心情多及此了。
  我們4兄弟同入南開的大業(yè)、大任,1930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的商科(經(jīng)濟、統(tǒng)計)和理科(數(shù)學)。大業(yè)去美國哈佛大學,返國后就任教南開大學,與鄧淑賢結(jié)婚??箲?zhàn)后服務(wù)于聯(lián)合國的ECAFA(泰國),現(xiàn)退休。大任以英庚款去英及德國,與陳?結(jié)婚,返國后任教于武漢大學、四川大學、南開大學,現(xiàn)退休。鄧、陳皆南開大學校友也。大立在南開兩年,因母病,回粵,后在香港習造船工程,數(shù)年前逝世。
  1929年,我于大學畢業(yè),饒師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之研究獎助金,出國去德,從事原子的Stark效應(yīng)的實驗研究。陳禮師亦辭教職。學校聘有盧祖詒先生(習電機于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任普通物理,然力學、近代物理等課程,一時未得任教之人。邱師等皆令我任該二課。所謂“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也,任此二課,得益者恐是我自己。但亦勉強勝任。1931年秋,得饒師及清華葉企孫先生之推介,得中華文化基金董事會的乙種研究獎助金,又由四姑母(陳繼承夫人)處借了4000元,去美國密歇根大學。結(jié)束了10年的“南開”生活。
  在密歇根大學習博士學位時,通常先習若干基本(研究所級的)課程。我以在南開大學授力學時的講義筆記示物理系教授時,伊等以為我不必習某些課程,如“高等力學”“高等電磁學”等。故我于1931年9月(“九一八”后)抵校,于1933年6月得博士學位。此雖不足道,但可示在南開“作先鋒”的自己努力,頗有被未料及的“用處”也。
  (本文選自臺灣遠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吳大猷文選》第二卷(人文·社會·科技),本報轉(zhuǎn)載時略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