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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眼石小道


  在X市漫長燥熱的夏季,白天像擰不緊的水龍頭,無盡的悶熱擁堵在生銹的水管中,以精準的節(jié)奏不停休地滴落,凝結(jié)的悶熱有時會懸在出水口倒掛著,人們?yōu)榱硕惚苓@滴模樣夸張的水珠,安排了午飯后兩個小時的淺睡。而在其余時間,白晝投射在實物上的光影,都耷拉著腦袋,祈禱黃昏有力的手指來擰緊這個水龍頭。
  等待黃昏的到來對年幼的我來說沒有太大的借鑒意義,我常常在爸爸媽媽躺在涼席上睡著了之后,提著鞋子,赤腳走到街上去。我踩在火熱的水泥地上,一只腳的腳心感到一陣灼燒,就快速地換下它,用另一只腳走動一步。我在地表溫度接近40攝氏度的地上像一只小雞一樣跳躍著,沒有人來打擾我,甚至鴨子也窩在芭蕉葉的陰影下把自己的一部分身體埋進土里。
  這個時候太陽在天上最高的位置,在一塊白布上莊嚴又虛弱地懸著,我喜歡先把頭抬起來對準太陽的位置,再猛地睜開眼睛,這樣,光線會在不可拒絕的被動狀態(tài)下射入我的雙眼,我也只好別無辦法地閉上眼睛以減輕它對我的刺激。我是這樣和太陽打照面的,這種微弱的和平感會讓我的心情變得興奮,當我再看太陽時就覺得它跟我沒有多大的差別。于是我就放心地跟它一起在地上走著。
  水泥地的盡頭是一條黃色的土路,我必須在踏上這條路之前穿上我的鞋子,否則,我的腳上會沾滿這種黃色的灰塵,這種灰塵一見了水就會張大嘴,在瞬間把水舔舐得干干凈凈,而它們自己也變得肥胖起來,要么重重地砸在地上,要么變成“寄生蟲”掛在人的身體上,更多的水才能把它們趕走。而這個時候我的腳心已經(jīng)全是汗了,并且沾滿了上一段路的塵土,可這種黃色的灰塵仍然讓我感到黏糊糊的不適。
  黃色土路的一側(cè)有一排粉紅色的夾竹桃,沒有人打理,夾竹桃花開得兇猛,把樹枝壓得往下彎曲,葉子上爬了很多綠色的長條蟲子,黑色蟲糞一點點的到處都是。那種綠色的蟲子有的長得很大,它們有很多條暫且稱之為腿的東西,末端長著黑色的細毛,這種腿對葉子的抓力很強,就算它們背部朝下對著黃土,也不會從樹上掉下來。我要得到一條滿意的蟲子,必須折斷一根樹枝。那個時期,與我產(chǎn)生深刻聯(lián)結(jié)的就是這些蟲子,我站在路邊觀看它們,看它們在樹枝上蠕動,飛速地拱食一片葉子,一邊吃一邊排泄黑色的糞水,我確信我在它們中間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人。不過這其中的細微之處我從來不去深究。
  絕大部分蟲子能夠認出我,我知道它們和我的家長之間有著某種協(xié)議,它們在每個夜晚爬到我家的門縫中,向我爸爸講述我的秘密,我不止一次在漆黑的夜晚看見爸爸趴在門上,耳朵緊緊貼著門板,腦袋一上一下地點動。每當這時我都會悄悄走回我的房間,不發(fā)出一點聲音,但是我的內(nèi)心十分緊張,我盤算著自己將要迎來什么樣的狂風驟雨,仿佛看見爸爸瞪著眼睛張大鼻孔朝我噴火。我一直知道他是一條會吐火的蟲子,我從媽媽怯懦閃避的眼神中確認過這一點。
  我在煎熬中度過一個平靜的夜晚,第二天早上,當我迫不及待地打開門,就可以看到它們綠色的尸體平攤在我家門口,隨著溫度的升高變成一片薄紙,在一陣熱風中碎裂,繼而消失不見。找到它們的尸體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何況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患上眼疾。我認為它們是用這種自毀的方式向我的爸爸表達它們的忠貞,它們告訴爸爸我在上學的路上如何延宕,我把一顆石頭從家門口一直踢到學校教室;我折斷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吃長在地上的紫色果子;我和別人吵嘴打架……你能夠想象它們有多少同伴,它們深紅色的眼睛可以看到極細微的角落,如果你仔細聽,你可以聽到嗡嗡哼哼的聲音像地下河一樣在空氣中流淌,那是它們在交流信息、為食物分配的不公而吵鬧。我對這些蟲子很快就失去了興趣,它們太過肥大笨拙,吃相也顯得蠢笨,我不再將它們和其它蟲子放在一起,而是將它們連著樹枝一起折斷,拿在手上。對它們來說,這個時候我的手是命運之手,對此它們毫無意識或者說毫不在意,從它們旁若無人的緊急吃相中就可以看出來。我哼著《魯冰花》的曲調(diào),隨著歌曲的調(diào)子將樹枝來回甩動,絲毫不用擔心把蟲子甩出去,這個時候我和蟲子之間達成了一種互相陪伴的默契,而它那喋喋不休的嗡哼聲也漸漸平息下來。
  那些日子里,我在燥熱的氛圍中對一切事情都失去了恰當?shù)陌芽?,下午的熱一陣接著一陣,小徑上夾竹桃濃郁的不算好聞的氣味壓迫著我的嗅覺,我必須背對著它們才能喘息。我走過一條又一條小徑,走過我穿著紅色裙子黑色小皮鞋與竹林合影留念的地方,高聳的立交橋下住著我最好的伙伴,她的媽媽在那里開了一家理發(fā)店,但是我今天不打算去找她玩,除非我扔掉手中的蟲子,這會兒可無論如何辦不到。
  我給自己按下暫停鍵的地方是一個分岔路口,通往六七條小道,我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于是我把樹枝連帶蟲子放到地上,決定由蟲子判斷我們應該選擇的小道,蟲子先吃哪個方向的葉子,我們就往哪個方向走,我已經(jīng)說過這個時候我和蟲子之間已經(jīng)建立了堅固的信任。
  我將樹枝放在地上,蟲子的腦袋朝著正北,第一口,它咬下三點鐘方向,我抬頭一看,突如其來的震驚使我打了一個冷顫,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一片接一片的綠色,由深及暗,閃爍著虛浮的光影,我在無數(shù)個夏天始終期盼的涼意就這樣攫住了我,而我任由自己走進那片光影,我像灰塵交付流水或狂風一樣,把自己放入了那條小道。從此,無論我怎樣費勁,一種不可撼動的虛幻感就再也沒有滑出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