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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的禮物:花,面龐和去年的記憶


  前言:在這個剛剛開始的春天,在這個被殺人疫苗驚醒的春天,伴隨著連續(xù)好多天的冷雨,終于在今天滲透出陽光的氣息。是的,春天畢竟是勇于生命的,勃發(fā)的生命,以及生命中的美好,無法預料,卻是詩意的來臨。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無法它是否虛構(gòu),都讓我動容。
  唐人孟棨在《本事詩·情感》中記載了詩人崔護的一樁軼事:……舉進士下第,清明日,獨游都城南,得居人莊,一畝之宮,而花木叢萃,寂若無人??坶T久之,有女子自門隙窺之,問曰:“誰耶?”以姓字對,曰:“尋春獨行,酒渴求飲。”女子以杯水至,開門,設(shè)床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而意屬殊厚,妖姿媚態(tài),綽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對,目注者久之。崔辭去,送至門,如不勝情而入,崔亦睠盼而歸。嗣后絕不復至。及來歲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徑往尋之,門墻如故,而已鎖扃之,因題詩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大概幼年時代的我,第一次見到這首詩,就能背誦出來。詩下的題注,這則詩意的“本事”,留存在古籍里的典故,還原了那個緋紅暈染的靈氛。
  詩歌一開頭就以明晰的日期指向事件發(fā)生的日子,對記憶的時間性書寫,帶來了生命感受的一個間隔:“去年今日”與“今日今時”的雙重對舉。這個時間的對稱,乃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有著抹不去的悵然。在以后每一個春天的到來時,這個傷口都會隱隱作痛,激發(fā)詩人的惆悵之情,從而打開了記憶之門。
  門,這道門的打開,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和渴望,是不屬于這里的?!伴T”就是“之間”———門外是世俗世界,有著詩人的現(xiàn)實羈絆,比如落地后的惆悵;門內(nèi)是未知的,是渴望進入的,因為游興的激發(fā),使得詩人暫時擺脫了對俗世的牽絆。這個“游”的行為本身,引導著詩人進入到一個芳菲的世界?,F(xiàn)在,時隔一年,詩人不再是“游”的心情,而是著意地拜訪或?qū)ぴL。但是,院落的大門已經(jīng)緊緊上了鎖?!版i”是行動的中斷,這么近那么遠,門墻還在那里,還如同上一次所見,然而應門的人卻已經(jīng)缺席了。
  詩人要重新打開這個空間的褶皺,他要動員身體的記憶,回到最初的觸感,那是眼神的凝視。于是,有了女子的第一次出場(或許也是唯一一次出場),但這幾乎算不得出場,因為她僅僅是打開了門的間隙。我們知道,古代的“門”,是由左右兩扇“戶”組成,原本閉合的兩“戶”,因為女子“窺”的動作而敞開,有了裂縫。這是儒家禮儀的規(guī)訓,使得我們與詩人一道只能凝視女子的雙眼,或者,并不完全顯露的面龐。
  而女子身體得以完全展布,是在詩人飲水時那含情脈脈的凝視中:獨自倚靠在門前桃樹下,那明媚的眸子洋溢著春光的色澤,所謂“余妍”,說的就是在年歲的消散中愈漸清晰的美麗。但女子似乎并不想回應詩人的凝視,她將面龐朝向了春風中開得艷艷的桃花。
  她難道就沒有心動嗎?春天里一顆心的躍動,也是悅動,歡喜的萌動快要躍將出來。但這是何等聰慧的女子,她內(nèi)斂、矜持的修養(yǎng),并不回應詩人眼神的暗示,卻是自信而高貴地面向不語的桃花,含蓄地傳遞出自己的心聲:這春光里的桃花搖曳多情,陌生的男子呵,為何只是久久注視我的面容,而辜負了這滿目的花姿?
  如此深邃的含情不露,詩人曉得了嗎?古典時代的愛情,大抵有著一種“發(fā)乎情,止乎禮”的克制之美,想必詩人離別時的不舍,那種欲言又止的隱忍與繾綣,以致一年之內(nèi)詩人內(nèi)心那份隱秘的渴望被深深的壓抑。
  但愿,但愿,這一次可以再次相遇,但愿那面容也是在等待著我,祈禱著我。
  愛情總是來得太早,旋即又消失得太快。
  門仍是那扇門,鎖仍是那把鎖,只是那位女子已不復再見。是誰說過:古典的愛情是錯過!再也無法觸及的愛意,那種淡然與悵然,是愛情來過之后唯一的蹤跡。
  幸好,還好我們詩人的心門并未因遺憾也鎖上?;蛟S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瞥,或許是猛然抬頭的發(fā)現(xiàn),詩人看見了,看見了之前并未留意的桃花,這是生命的重新發(fā)現(xiàn)!重新喚醒!
  也唯有在春天里,這春光里的桃花,才會開得如此絢爛耀目。在詩人的凝視的恍惚之間,在詩人的回憶里,桃花和面容竟然相互重疊了。那面容有了一層緋紅的色暈或色澤,那是記憶中愛意在敷粉,詩人竟也有幾分呆傻了,分不清眼前的是桃花還是女子的容顏:想必那時她對我并不理睬,該是怕我看到她容顏的羞怯吧。
  其實,哪有不老的容顏,或許,或許好多年后,再美貌的青春容顏都會因時間的浸透而衰老。但是此時,詩人已經(jīng)懂得女子當時的心聲,不因人面的離去而無法釋懷。如同這株桃花,春秋枯榮,生生滅滅,但笑意依舊。
  是的,是這“笑”,余留了詩人對往事的追憶,對一段引而不發(fā)的舊情的眷念,即使物是人非,但這燦爛中的笑容可作為記憶的信托了。笑,打開了面容,如同春風打開了花朵。笑,乃是禮物,非知識的笑,非邏輯的笑,這深情而釋然的一笑,才是最迷人的禮物,才是永遠不老的美!觸動心魄或心魂的美!
  尾句中的“桃花”,僅僅是那嬌紅嗎?還是在代指女子呢?“笑春風”———詩人冒失的討水和“失禮”的言挑,不就像一陣春風拂過女子原本平靜平淡的生活。其實,詩人哪里沒重逢那女子?他們一直在相遇,如同桃花與春風的相遇。只有自然從來沒有遺忘對生命的允諾,那是在每個春天絕不失約的相會,那春光中綻露的歡顏,一直是生命的歌唱和贊美。
  這也是來自漢語詩歌唯美的禮物,是的,是的,我們曾經(jīng)愛撫過美之容顏。并且這一次,以后每一次,我們都能凝視那容顏:是在桃花的掩映下,笑意盈盈,正慢慢轉(zhuǎn)過頭來。
  此時,此刻,春風正愛撫著花瓣……